庆元二十七年,冬。
将军林氏,字对晚,于上元灯节离世。
陛下大痛,特下旨棺停三日,万民可拜。
永康城的大雪飘飘洒洒的下了几日,一直到上元灯节的傍晚才停下。
林对晚与柳映雪穿过长街,很快就走到了清辉桥,此处后头是花街柳巷,前头是朱雀大街,桥边种着四季金桂与合欢花,风一吹,花叶翩飞,香气萦绕。
街上依旧灯火如昼,游人却已寥寥无几,水中倒映着灯火楼台,小桥飞花,桥上几个少年人也映入其中,似画非画。
这么个介于繁华街铺和销金窟之间的绝佳赏月之地,本该该有许多人,此刻桥上却一个人都没有。
“晚姐姐,咱们回家吧,沈大人他,不会来了。”
柳映雪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扶住身侧林对晚以防她没有力气摔下去。
林对晚半倚在柳映雪身上,轻轻一笑,嗓音虚弱道:“这样好的日子,哭什么?阿雪,不哭,沈云起答应我了,他就一定会来。”
她自知自己时日不多,回想这一生的大起大落,混了十几年的名利场,当过名动京城的舞娘,成了叱咤一时风云的将军,经过商,打过仗,教训过太子,骂过皇帝,调戏过国师,能让京城翻天地。
世人都说林对晚以女子之身受封侯爵,堪称传奇,哪怕无人敢娶还短命,也值了。
林对晚原本也觉得自己这辈子不亏,可临死前想起年少时那无缘无故在大婚当年休了自己,还间接害的她家破人亡的死对头,她的冤种未婚夫——当今权倾天下的国师大人沈云起,这最后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垂死病中硬是爬起来穿了嫁衣,修书一封就把他约出来再气他最后一回。
她想着自己快死了,还能让姓沈的也不好过,心里还有点高兴。
只是林对晚到底是快油尽灯枯了,一路颠簸过来,意识也逐渐开始模糊。
四下悄然,夜风狂啸。
忽然间,一片飞雪落在林对晚的眉头,冰冰凉凉的,瞬间让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的柳对晚清醒过来。
林对晚抬头,大雪纷扬而至,飘飘摇摇地落了满地。
“阿雪,他会来的,他这辈子除了在年少时撒谎骗过我一回,他没骗过我,阿雪,他会来的。”
“晚姐姐。”
柳映雪本来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可只说了一两句眼泪便夺眶而出,哽咽住了。
“阿雪你不知道,沈云起这个人别的不说,他说出的话就一定……”
林对晚说到一半,却嘎然而止。
有马蹄声自不远处飞驰过长街,游街观灯的人潮忽然往两旁让出一条道来,惊呼声此起彼伏。
沿街那些青楼歌坊的舞姬美人争相探出窗户来看,一间,满楼红袖招。
沈云起跨白马着青衫,九天仙人似的清隽出尘,乘风穿过花灯如海,踏月而来。
街上人声鼎沸,脚步嘈杂,可奇怪的很,林对晚都快魂不附体了,却还能从中听出那个人的气息。
沈云起来了。
无形中一股寒气随之而来,周遭看热闹的众人悻悻地喊了声“国师大人”,不约而同地退后了十步远。
四周瞬间静了下来。
林对晚强撑着睁开双眼,少年打马上斜桥,反手勒着缰绳,居高临下地看林对晚,越发衬得这厮人如美玉、飘然出尘,半点看不出他是大兴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第一权臣,反倒像个误入浊世的神仙客。
沈云起下了马,立在林对晚身前,嗓音寒凉道:“你还没折腾够?”
林对晚打起精神,凝眸看了沈云起片刻,没能从他脸上找到自己想看的恼怒之色,反倒从对方如墨般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面无人色、形销骨立,哪怕身上红衣艳艳,也无法给垂死之人增色半分。
真丑。
林对晚嘴角勾起了一丝自嘲的弧度,缓缓朝眼前人道:“恭喜国师大人”
沈云起是微微皱了眉,并不接话。
林对晚也无需他搭茬,自顾自道:“我向皇上讨了赐婚的圣旨,本想在死之前穿着嫁衣直接入你府里的……
她说着艰难缓了一口气,才嗓音嘶哑继续道:“可是我那日躲在龙椅后听了你与皇上的对话,忽然就觉得没意思的紧,沈云起,即便是我今日就死了,也要你为我披麻戴孝……谁叫你欠了我的?”
沈云起听到这里,原本没什么表情的俊脸霎时沉了下来,“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还病着,为何不遵医嘱……”
“这些年来你一直不肯见我一面,我们明争暗斗了那么些年,可我现在觉得。”林对晚虚弱地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觉着、为那么一桩孽缘同你争锋相对了半辈子,很没意思。”
沈云起一时无言以对,墨眸的神色越发复杂。
“算了。”林对晚重重地咳起来,视线变得越发模糊。
大抵是将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林对晚心里轻松了不少,想想这些年沈云起虽然休了她,却也没再娶过别的姑娘,这些年来就与一个柳岁岁传了些闻,可惜有情人难成眷属,柳岁岁也早早的病逝了,留下沈云起一个人为她守了这么多年的身,这样算来,她与沈云起的一生也同算是爱而不得了。
“算了……”林对晚又重复了一遍,强撑着一口气示意抬脚柳映雪带她走,柳映雪带着林对晚走远了,到空旷的无人之处,才停步。
好像只是转眼之间,便飞雪如盖,落在林对晚身上,满头青丝覆了薄薄的一层白。
落在地上,地上积了一层冰霜。
林对晚驻足,仰头望天,看漫天飘扬的雪,却没有回头。
明明已经走了许久,即便回头也看不到沈云起了。
“晚晚。”
身后传来沈云起嘶哑的嗓音。
林对晚停步,回头看去。
夜风扑面而来,冬日寒意袭人。
沈云起飞身掠了过来,只一瞬间就到了她眼前,握着她的手,死死地盯着,咬牙道:“林对晚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一直记着你吗?”
“我不会!”
沈云起嗓音里带了些许哭腔,“林对晚,你不能丢下我一 个人,你不是要和我斗吗?你要是敢死,日后旁人提起你,我最多也是一句,不如沈氏。”
林对晚甚少见到沈云起这幅失控的样子,说不出是该高兴还是敢伤心,许久,才冒出一句。
““这样啊……”
林对晚的嗓音散入风中,变得有些缥缈。
“这样也好。”
说罢,林对晚强撑着抬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沈云起握着的手甩开,整个人慢慢瘫倒倒在雪地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绯红的手帕随之落下来,盖住了林对晚的大半边脸,将两人隔绝开来。
身边的沈云起是何反应,柳映雪的哭声,众人乱哄哄地说什么,林对晚都无法得知了。
意识即将消尽时,林对晚越想越后悔:
若能重来一回,我再也不和这姓沈的纠缠了!
……
盛夏正午,一顶八人抬的大红花轿穿过喧嚣的长街。
喜乐奏得锣鼓喧天,红鞭炮噼里啪啦放个不停,瞬间把所有路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林对晚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在无边黑暗里追逐着远处一点微光不断地走着,恍恍惚惚间听到了鞭炮的声音。
我去?我就这么讨沈云起嫌?人没了还要放个鞭炮庆祝?
林对晚心下正奇怪着,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抬移动的大红轿子里,身上穿着一身大红的嫁衣?
我不是死了吗?
这里是……
轿子忽然停了下来。
还没等林对晚反应过来,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掀开了绯红的轿帘,清冷俊逸的男子长身玉立于花轿前,面无表情地对上了她的视线,嗓音寒凉道“林对晚,我不会娶你的。”
林对晚还没反应过来,抬头望去,眼前的沈云起还是十八九岁少年模样,身着白衣,腰悬玉坠,缓步行来时衣袂翩,远看是身姿挺拔,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
靠近了,再一看少年面无表情,迎面便能察觉到这人自带寒气,浑身都带着“拒人千里”四个大字。
这是什么情况?!
我这是重生了?
顾不得沈云起奇怪的目光,林对晚一把掀开轿帘,下地环视周遭,的的确确是沈府,错不了,十年前沈府还没被一把火烧了时候,林对晚还经常在这里与少时的沈云起玩耍。
所以,我是我真的重生了。
林对晚想着自己非但没死,还回到了年少时,一时间心中又惊又喜。
眼下父亲还没被人害死,很多事都可以改变,一切都还来得及!
“哎呀妈呀,林姑娘,新妇是要新郎扶下轿的,你这样不吉利啊!”
“我管他吉不吉利,我不嫁了。”
林对晚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就将头上的金冠摘了丢在地上,府前看热闹的众人闻声,齐齐转身看了过来。
五月初夏的清晨,大雨初停,淡金色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在了容颜明艳的少女身上,红丝带与乌黑如墨般长发一起被风吹得翩翩飞起。
“阿晚,不要胡闹。”
林对晚回头望去,面前的男人才刚过四十,鬓边却已经有了几缕白发,正是她去世了十几年的爹爹,林岁年。
“爹爹。”
她这个爹啊,从前是富户林家的养子,锦衣玉食不愁吃穿,最是与人为善。可人善被人欺,自从三年前他那养父母双双去了,林家的族亲为占家产,寻了由头把他这一房的人都扫地出门。
林岁年这人,不和族亲争家产,说得养父母多年照顾已是幸运至极,怎能让他们死后不得安宁。不怪妻子卷款和人私奔,说人家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是缘分已尽,没什么可说的。
可当了十四年秦家大小姐的秦灼完全不同,她自小飞扬跋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朝落难,哪里受得了这气,谁敢嘲讽她、她就跟谁吵,别人敢动手她就敢动脚,不肯吃半点亏,也恨上了父亲的弱懦无能。
上一世,她原本是配不上沈云起的,是林岁年为了让她体面出嫁,到处借钱才为了她买了这么一身行头。
想到这,林对晚有点后悔刚才把那个金冠给丢了,啧啧啧,都是钱啊。
顾不得多想,林岁年己经走到了林对晚的面前,又生怕被女儿嫌弃,连忙走上前想解释偏偏嘴笨不知从何说起。
一瞬间又羞又愧,涨红了一张脸。
转头向沈云起行了个礼,小声道 :“沈公子,家女一时任性,还忘沈公子见谅。”
林对晚拦住他,正色道:“爹爹,我没有一时冲动,我林对晚这辈子谁都能嫁,绝不嫁沈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