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尽是呼啸风声,漆黑战马披着沉重铁甲,高高扬起的双蹄猛地落下——
雪亮刀身映出女子惊惧绝望的双眸。
疼,好疼啊……
阮绵儿蜷缩着身子抽泣,从未想过自己最后竟是这样骇人地死去。
鲜红的血自女子七窍流出,染红三皇子府中那树陈年的寒梅。
嫁入王府三年,她还是头一回见梅花盛开得如此红艳……
……
阮绵儿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捏着锦被的一双玉手剧烈颤抖。
冰冷的冬风从半开的窗口灌进来,她顾不上别的,只知大口大口地喘息,身上那阵蚀骨碎裂的痛感终于缓缓消散。
“小姐?”
熟悉的嗓音响起,见人确实醒了,丫鬟轻手轻脚分开芙蓉锦床帐,系在两侧。
待看清主子模样,金荷的动作却忽然一顿,沉声道:“小姐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白?”
阮绵儿只记得自己在逃亡时,被乱军马蹄踏死了……怎么……
她偏过头,恍惚出声:“……金荷?”
大丫鬟金荷拿着软帕,替她拭去额上细汗,边应声:“奴婢在,小姐可是做噩梦了?”
噩梦?
阮绵儿轻咬唇瓣,却不觉得那只是梦,她记性一向好,出嫁三年,桩桩件件,尤在昨日。
倘若是梦,哪有记得这样清楚的。
她将仍在轻颤的手搁回温暖被窝里,下巴恹恹地抵在膝上,漆黑柔顺的长发披在身后,巴掌大的鹅蛋小脸嫩白如玉,不见一丝瑕疵。
尤其一双眼本就生得如烟似雾,现下含着些泪光,更是春色潋滟。
阮绵儿脑海里缓缓浮现一个惊世骇俗的念头,不由颤颤巍巍地问:“……眼下什么日子了?”
金荷想了想,答道:“今儿是十七,明日便是长公主府的赏梅宴。”
小姐近日一直为这赏梅宴做准备,又是定制华服、又是苦练琴艺,还费时三月亲手绣制一幅花好月圆刺绣图,只为宴上一鸣惊人。
此时忽然问起日子,大抵是心里还有些紧张。
阮绵儿浑身一个激灵,似是听到什么鬼故事一般,水雾雾的眼睛睁大了一瞬。
难不成、难不成她真的回到了十六岁?
长公主亲自操办的这次赏梅宴并不平常,宴请的多为京中适嫁贵女千金。
实际上,是要为三皇子选妃。
三皇子,陆谨年,便是她上辈子的夫君。
大周朝大皇子病逝,二皇子残废,三皇子的地位自不必多言。
按理说,阮绵儿父亲不过四品大理寺少卿之职,在富贵如云的京城算不上什么,她上辈子之所以能嫁进三皇子府,也正是因为在此次赏梅宴上力压众女、大出风头。
可笑她苦苦经营名声十六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以为终于筑得金屋来,既能助益父亲仕途,也为阮家女开个好头。
谁知到头来,婚后独守空房三年,丈夫却还在与他心上白月光抵死纠缠、大张旗鼓示爱。
长辈嫌她无用,守不住自个儿男人;下人更是看人下菜,全然不将她当回事。
人人曾艳羡阮绵儿福运连绵攀得高枝,最后又人人笑她草鸡妄图成凤、自作自受。
金荷见她轻轻发抖,低声安慰一阵,摸到她冰冷的手,皱眉吩咐底下人:“寒天冷风的,怎么窗就这样开着?”
她这个大丫鬟性子冷厉,在屋里很有威严。
底下的小丫鬟立即匆匆忙忙进来:“睡前关了窗,许是风吹开的……”
昨夜冬风迅疾,呼啸一夜。
阮绵儿吸吸鼻子:“让它开着吧,冷风吹一吹,让我清醒些也好。”
不知是否上天垂怜,但既然重活一次,上辈子的遭遇,绝不要重蹈覆辙。
见她似乎缓过点劲,金荷扶着阮绵儿下床榻,立时有机灵的小丫鬟抱着衣裳抖开,任她挑选。
待穿好衣,端着热水的也跟着进来伺候,井然有序,是金荷□□得好。
将冰凉的手浸入温热的清水之中,阮绵儿忍不住轻轻嘤咛一声,终于觉得整个人都活了。
她哗啦啦地拨着水,边瞧自己纤细玉白的双手。
她学的东西虽然繁多,也知如今这世道,女子的皮相亦是极为重要。
因而虽偶然受些伤,但总是好生涂药休养,不曾留疤。
唯独上辈子为了讨三皇子欢心,日日变着花样亲自下厨,在那油烟熏面的小屋子里一次又一次地割了、烫了自个儿的手。
旧伤来不及消去,又添新伤,一来二去,那手便渐渐粗糙起来。
可三皇子忙着去赴他那心上人的约,又哪里在乎她做的汤汤菜菜。
阮绵儿想得生气,一掌打在水面上,些许水花溅出盆去,惊得端盆的小丫鬟瞪圆了双眼。
大抵因为自家小姐总是矜持温雅的大家闺秀模样,几乎没见她这样调皮玩闹。
丫鬟还以为她一时兴起,在玩水。
阮绵儿望见一屋子人震惊得圆溜溜的眼,不自觉一笑,心头阴霾散去大半:“金荷,我饿了。”
金荷便吩咐人去把早膳端上来,她作为大丫鬟,看起来许多事不必自己亲力亲为,可实际上一整日,总不能停歇。
她的性子也极为沉稳端庄,做事理智,头脑清醒,与谁都不太亲近。
阮绵儿坐在桌前,托着腮。
可上辈子嫁去王府,莫说王府的下人,就是从自家带去的陪嫁丫鬟,最后也只有金荷始终尊她敬她,临死还要喊她一句小姐。
记事起,金荷便是她的贴身丫鬟,这位大丫鬟的亲近,只不过深深藏在心里罢了。
热腾腾的早膳端上桌,虽只有几样,却都是她真正喜欢的样式。
阮家毕竟并非大富大贵之家,她一个人吃早饭,自然不会铺张浪费。
她记忆中排场最大的早膳,当属上辈子三皇子那位心上人过府。
那时阮绵儿一早醒来才知,自己丈夫与一名女子夜里一起进的府,清早还要给人张罗早饭,实在憋屈。
可她若是撂挑子不干,得罪了人,阮家怕是岌岌可危。
阮绵儿只好尽心尽力,说是早饭,实则比一般人家过年的排场都大,各式菜肴摆了三大桌。
然那位宋小姐、宋丞相外室所出的女儿,当时却只冷清清瞥了阮绵儿一眼,冷笑道:——
“碍眼,吃不下。”
阮绵儿垂眼,慢条斯理喝了大半盅鸡丝绿叶粥,又使唤小丫鬟拆了个萝卜饼,给她搁在瓷盘里。
她的仪态规矩,放在全京城贵女之间都是顶好的那一类。
即便喝粥,却也不发出丝毫动静,纤细的手指捏着白玉调羹,皓腕上金绿交织的镯子叮叮当当,连进食都如此赏心悦目。
说她碍眼的人,才真是没长眼。
早膳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门口呼啦啦进来一个人,行了礼,兴高采烈地道:“奴婢见过小姐。”
阮绵儿擦着手,清凌凌的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除金荷外,她屋里最说得上话的,便是这银桂,阮绵儿待她,也算不薄。
然上辈子嫁入王府的第三年,她寒冬病重,恰逢京中到处传那位宋姑娘与三皇子好事将近,届时必定逼她让出三皇子妃之位,沦为弃妇。
银桂熬不住那样的日子,立时借着抓药的名头,一去不返。
再见时,她竟陪侍在那位宋姑娘身边,又由三皇子出面,向阮绵儿讨去卖身契,赠予心上人,彻底与她断了主仆关系。
银桂行着礼,腿有些发酸,不知为何,总觉得小姐今日态度冷冷的。
正惶惑不安间,才终于听得一句颇为疏离的:“起来吧。”
银桂掐着掌心站起来,倒也算敏锐,忐忑地回忆着自己近日所作所为,边可怜道:“奴婢一早冒着冷风去将新衣取来了,小姐可要赏眼瞧瞧?”
阮绵儿稍稍一瞥那鎏金绘彩的红檀木箱子,便知晓里头是什么衣裳。
为了赏梅宴,她可真真是下足了功夫,单说这套华服,图纸样式便前前后后改了二十多次。
更不必说用的是极好的料子,请的制衣师傅与绣娘也都是有名誉的大匠。
阮家算不上富贵,她手中银钱自然也多不到哪里去。即便有娘亲贴补,亦是大出血一次。
裙装确实是极好看的,这样的宴会想也知晓各家千金必定争奇斗艳,她当时便特意避开朱红绛紫之类的颜色,另辟蹊径,挑的是冰蓝色布料。
上面以金银线绣制栩栩如生的雪莲,一上身,瞬时冰肌玉骨、清美绝伦,宛如天山仙子降世。
届时再以古琴弹一曲难度颇高的古曲《神化引》,技惊四座。
京城第一才女、京城第一美人的称号自此被她一人收入囊中。
上辈子阮绵儿借此达成目的,便以为十分值得。可如今她多瞧一眼,都觉得肉痛得紧。
这些银钱留在手里傍身,做什么不好,非用在这中看不中用的衣裳上头。
既要做冰雪仙子,身段自要纤细翩跹,阮绵儿倒是纤瘦,然天寒地冻,再瘦的人穿上三四层,也都显得圆润起来。
这身衣裳为了达到效果,从里到外只有一层布料,作为冬衣不保暖,那可不是中看不中用!
银桂一大早赶去将衣裳取来,便是为了在自家主子这儿讨个头彩。
谁知瞧脸色,却并不十分欢喜,反而显得有些深沉严肃。
银桂脸上的笑越发维持不住,小心翼翼问:“小姐,可是有不满意之处,兴许还来得及改改……”
阮绵儿摇摇头:“直接收到箱底去吧。”
定制的衣裳没有退掉的道理,否则她还真不想要的。
银桂一时傻眼:“……可明日就是赏梅宴了,衣裳还是挂起来,让奴婢用莲花露熏一熏吧?”
“不必。”阮绵儿窝进垫着毛垫子的软椅里,怀里立时被金荷塞了只汤婆子,又盖了条五色的毛毯。
她浑身暖乎乎,语气便也软软的,“天太冷了些,过两日……就穿我那套鹅黄色的小袄和棉襦裙去好了。”
几年了,好多衣裳都不记得,那件小袄倒是忘不掉。
买来只试了一次,领口还镶一圈洁白的软兔毛,纤瘦如阮绵儿,穿起来都圆润可爱得紧,可见布料之实诚,实在保暖。
她干脆脱掉鞋,把脚也缩进毛毯里,抱紧汤婆子,舒适得直眯眼。
兴许是上辈子在三皇子府上被人言人语冷了三年,她如今是心里身上都怕冷,只想一辈子这么舒舒坦坦、暖暖和和。
第一美人不好做,第一才女不好做,三皇子妃更是难做。
谁爱做谁去做吧,任她们争奇斗艳,这辈子她只想安安稳稳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