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探神祠(一)

沈千祈举着颗透明的小珠子,百思不得其解。

离开雁回镇之前,陆时书把那颗魇珠交给了许鸢一,他一个普通人,留着这颗珠子也没什么用处。

许鸢一也用不上这魇珠,原本是打算将它交回天星门,沈千祈脑中沉寂许久的系统突然冒了出来:

【魇珠为攻略任务重要道具,请宿主想办法留下。】

然后这颗魇珠就落到了她的手里。

一个魇珠为什么会变成攻略的重要道具?

沈千祈举着它左看看右看看,闭起一只眼睛,透过透明的珠子看向一旁靠坐在树下休息的晏从今。

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间隙,漏到他身上时成了淡又柔和的光晕,他屈起一条腿,一只手操控着人偶,长睫倏忽一颤,抬眸和沈千祈对上了视线。

恰在此时,珠子里突然晕开了一笔浓重的墨色,如同打开了一副画卷般,渐渐显出了一张稚嫩的脸,大约七八岁,是个一头黑发的小男孩。

和晏从今长得很像,就连右眼尾那颗泪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沈千祈愣了一秒,等她擦擦眼,再次看向魇珠时画面却已消失,珠子恢复了透明的状态。

......刚才不会是她的错觉吧?

沈千祈困惑地挠挠头,然后走到晏从今身边蹲下,戳了戳人偶的脑袋,漫不经心地试探问道:

“晏公子,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晏从今松开傀儡线,放人偶自由活动,围着沈千祈打转。

他伸手轻抚上心口,蓦然想起了那日在船上生出的荒谬错觉,若是按照往常的情况来说,在一切变得不可控之前,他应该要杀了沈千祈才对。

但自那日过后,他又有意无意和她对视了好几次,却再没有感受到过那种奇怪的感觉。

他很轻地叹息,好半晌,才出声说:“想问我什么?”

沈千祈稍抬起脸,露出了一副恰到好处的好奇表情。

“你有没有修习过那种奇怪的术法,比如学会之后就一夜白头的那种?”

“奇怪的术法?”

对上她好奇的眼神,晏从今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很遗憾,我并没有学过你想的那种奇怪术法。”他挪开眼睛,重新给人偶接上傀儡线,“至于头发,从我出生以来,一直都是这样。”

那就是天生的白毛了。

沈千祈轻轻点了点头,很快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一行四人日夜兼程,连着赶了三天的路,终于在第三天天黑之前赶到了泉先城。

落日如火染红了黄昏的天空,天色已晚,加上赶路导致的疲惫,几人便先寻了间客栈住下,等歇息一晚过后再去神祠查探。

沈千祈挑了晏从今隔壁的房间,推开房门左脚刚迈进去又退了回来,冲着刚打开隔壁房门的晏从今嘱咐道:“要是你还不困的话可以先泡个热水澡,缓解疲惫很有用的。”

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早点休息,我先睡啦,晚安,明天见。”

晏从今侧身淡淡瞥了她一眼,微不可闻地笑了下,然后轻声说:“晚安。”

这句轻声的“晚安”并没有传到沈千祈耳朵里,她哈欠连连,困得不行,进屋关上门,简单洗漱过后便一头倒在床上进入了梦乡。

月上柳梢,星子疏寂,夜已深沉。

熟睡中的沈千祈无意识翻了个身,面朝外侧,右手挪动了下,恰好碰到了枕边的魇珠。

霎时间,熟悉的白光再次出现,却又意外柔和了许多,微弱的亮光渐渐扩大,直到完全笼罩住沈千祈,猛然亮了一瞬。

夜风从窗隙钻了进来,白色的床幔被吹得轻轻飘动,客栈的木床上已然空无一人。

【为了帮助宿主更好地完成任务,本系统通过读取攻略目标晏从今的记忆,投放进魇珠制造出了一比一还原的幻境,请宿主在幻境中尽情探索关于他的过去吧!】

【危险提示:这里只是由晏从今的记忆制造出来的虚假幻境,但身处幻境中的你却是真实的,假如遇到了生命危险,你一样会死,为了安全着想,请不要插手幻境中发生的任何事。】

沈千祈目光呆滞地站在一间私塾门口,听着系统冰冷的机械音,拳头不自觉硬了。

有没有搞错啊!

深更半夜把她叫醒,大好的睡觉时间让她爬起来打工就算了,关键是这份工作还有生命危险,她到底摊上了个什么破系统。

不过吐槽归吐槽,任务还是要做的,沈千祈摇头叹息,老老实实走进了私塾。

在这里读书的几乎都是些七八岁的小孩子,夫子刚一散学,便迫不及待地冲出学堂,四五个一群,围在一起放纸鸢。

沈千祈找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那抹显眼的白色,反而看到的是珠子里的黑发版晏从今。

与其他小孩的活力十足、招朋引伴不同,小晏从今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他一个人兀自坐在廊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地抬起头,看着飘在天上的那些各式各样的纸鸢。

一片欢声笑语中,只有他的周围是冷清的,像是有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其他人隔开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沈千祈在进来之前就掐了个决隐了自己的身形,她绕开这些蹦蹦跳跳的小孩子,凑到晏从今跟前弯腰,细细打量着他。

小时候的晏从今生得粉雕玉琢,眉眼精致,黑发更显得他乖巧可爱极了,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想揉揉他的脑袋。

但沈千祈没忘记系统的提醒,摁住了蠢蠢欲动的手。

“那个,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

终于有小孩发现了落单的晏从今,和同伴们一起试着向他发出了邀请。

其实作为无论是外貌还是头脑都是私塾里最优秀的存在,晏从今的受欢迎程度丝毫不亚于这些造型精致独特的纸鸢。

但他总是习惯独来独往,没有人能和他交上朋友。

这次也一样。

晏从今摇摇头,语气温和有礼。

“不了,你们玩吧,我要回家了。”

虽是在意料之中的否定回答,可几个小孩子脸上还是或多或少都露出了伤心泄气的表情。

晏从今却一点没被他们的表情打动到,他视若无睹,径自离开,头也没回。

......原来小时候的晏从今是这么孤僻高冷的吗。

沈千祈拧眉看着他的背影,微叹口气,快步跟上了他。

奇怪的是,晏从今嘴上说着要回家,却并没真的回家,而是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又转过身,再次看向那些纸鸢,满眼写着“无趣”二字。

既然觉得无趣,那他还看什么?

沈千祈心有困惑,可还未待她多想,晏从今又忽然动了。

脚边传来柔软温热的触感,他低头向下一看,竟是只后腿受了伤的小兔子。

他微微一滞,而后蹲下,伸手轻抚着兔子柔软的白毛。

兔子耳朵微动,还没享受到温柔的顺毛服务几秒,晏从今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最后发展成将它摁在地上,用力箍紧了它的脖子。

见到这一幕的沈千祈却丝毫不觉意外,甚至还有种“我就知道”的无奈感,她顿时有些同情地看了看那只可怜的小兔子。

她本以为这只小兔子今天难逃一劫,却不想晏从今最后居然收手了,还将兔子捧在怀里带回家,小心翼翼地给它后腿伤处上药。

上完药之后,晏从今又特意给兔子找来了几根新鲜的胡萝卜,洗干净摆在它面前。

“抱歉,刚才掐你是我不对,所以给你胡萝卜。”他说。

沈千祈稍有些诧异。

看来小时候的晏从今似乎也没有那么冷血,还知道为自己错误的行为道歉,这点倒是和他长大以后不同。

沈千祈幽幽叹口气,门口突然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晏从今喂萝卜的手一顿,立刻抱起兔子随手找了个竹篓藏进去。

这是沈千祈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了类似局促不安的神情,弄得她也有些莫名紧张。

她余光瞥见地上还漏了一根兔子啃过的萝卜,本想出手替他收拾,但又想起系统的危险提示,稍微犹豫了两秒。

然而就晚了这么两秒的时间,大门被推开,迎面走来了一男一女,看模样都很年轻,像是只有二十岁出头。

系统的提示适时响起,不过说实话,就算没有提示,沈千祈也能一眼认出这两人就是晏从今的父母。

他的母亲今鹤也有着一头好看的白发,母子两人长相都偏温和,亲近感十足,光是看着他们的脸就能让人感到放松,和他们相处没有压力。

唯一不同的是,今鹤身上多了种由内而外的贵气,加之唇角又天生带笑,她的美是优雅圣洁、纯洁无瑕,却又没有距离感的。

而至于父亲晏道辰,则是普通的黑发,在脑后高高束成了马尾,整个人看起来朝气蓬勃,笑起来还有两颗小虎牙。

光从外貌上来看,这两个人怎么看都像是那种性格很好,脾气温柔,容易相处的类型。

但从晏从今身上吸取过教训的沈千祈,已经深刻认识到了一个真理:

万事万物永远不能只看表面。

比如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晏道辰脸上还是笑着的,可当他看见院子里的晏从今,笑意却一下淡了。

像是厌恶,又像是不耐烦,他“啧”了一声,扭头看向今鹤,又重新笑了起来。

“我去做饭。”

他边说着边蹲下替今鹤拍了拍裙摆沾上的灰,然后仰着脸看她,目露痴迷,话里满是讨好的意味,像是一只努力表现等待主人夸奖的小狗。

“今晚有你最爱的鱼汤。”

今鹤弯着眼眸,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道:“好,去吧。”

晏道辰立刻欢欣起来,在今鹤碰过他脑袋的那只手手背上落下一吻,随后步伐轻快地带着食材去往厨房方向。

路过晏从今时,他脚步一顿,半眯着眸子,面带笑意地侧过头,舌尖舔了舔虎牙。

“新鲜的活人味道。”

晏道辰的笑让沈千祈感觉很不舒服,就像是被毒蛇阴冷的目光盯上一样。

她被发现了吗?

沈千祈赶紧确认了一下,术法还在,但她觉得晏道辰笑得有点古怪,下意识往晏从今身后躲去,全然忘了现在的晏从今也不过只是个小孩子。

而晏道辰也根本不是那种会对小孩心软的人,他掏出一把匕首朝着晏从今身后用力一扔。

匕首擦着晏从今的颈侧而过,擦破了他的皮肤,在空中划出了一道血线,而后深深钉进了木桩里。

沈千祈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还好她闪得够快,不然现在这把匕首就不是插在木桩上,而是她的尸体上。

她有些抱歉地低头看向晏从今,却发现他好像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似的,不甚在意地擦掉脖子上的血迹。

“是错觉啊。”晏道辰耸耸肩,表情无辜道:“谁让你这小畜生总是身上沾染些奇怪的味道回家,这可怪不得我。”

他轻飘飘地丢下这么一句话后,一句关心道歉都没有,提着装满食材的篮子进了厨房。

沈千祈: ……?

这是一个父亲会对自己的儿子说出来的话吗?

难怪她会从晏从今的话里感觉出来他和他父母关系不怎么好,就晏道辰对他这个态度,能好得起来才怪了。

“还真是孩子气的行为啊。”

今鹤对着晏道辰的背影无奈叹了声气,然后又转身朝着晏从今的方向走来。

她这般宠溺又带着些无奈的语气,就像是那种家里养了只调皮的小狗,玩耍的过程中不小心弄得一地狼藉,主人又气又好笑的跟在它后面收拾的感觉一样。

沈千祈想也没想,立刻站远,和她隔开了至少两米的间距。

直觉告诉她这位可能和晏道辰比起来更是重量级,她惹不起,只能躲得远一些了。

“好孩子,你没事吧?”

今鹤立在晏从今身前,垂眸俯视着他,目光慈爱中又带着一种奇怪的怜悯。

晏从今不着痕迹地用手背碰了碰装着兔子的竹篓,将竹篓往里推了一些。

“没事。”

今鹤温柔低笑,摸摸了他的脑袋。

不知为何,她这个摸脑袋的动作总让沈千祈感觉很奇怪,无论是刚才摸晏道辰,还是现在摸晏从今。

她似乎很喜欢这种高高在上,用俯视的角度,像对待一条乖乖听话的狗一样温柔地摸着自己丈夫和儿子的脑袋。

“乖孩子,告诉我。”今鹤瞥了一眼晏从今手侧的竹篓,“你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

“没有。”晏从今答得很快。

今鹤收回手,敛了笑意,略有些苦恼:“撒谎可不是一个好孩子该有的行为。”

她捡起地上那根被兔子啃过的胡萝卜,上面还沾了几根白色的兔毛,她拈起一根兔毛在指尖轻捻。

“好了,把这只可爱的小兔子交出来吧。”

证据俱全,晏从今只得从竹篓里将兔子抱出来放在地上。

“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难怪你会想把它藏起来。”

今鹤挑了挑眉,真心夸赞了一句,饶有兴致地蹲下温柔抚摸着兔子的柔软的毛发。

也不知是她身上有什么奇怪的磁场,她的手一靠近,兔子便有些微微发抖,但她却觉得这兔子的反应实在有趣,不自觉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她又甩出傀儡线取下木桩的匕首。

“乖孩子,过来。”她朝晏从今招了招手,“来,这次就由你动手吧,毕竟是你将它带回来的。”

今鹤笑着抬起脸,暖黄的夕阳为她的面容镀上了层淡色光晕,她眼带笑意,神色温和,像怜悯众生的神女。

“不用有负罪感,你不是在杀它,你是在帮助它啊。”

她强硬地将匕首塞进晏从今手里,不容拒绝地带着他的手对准兔子露出的腹部。

“你看,它的腿原本就受伤了,受伤的它是痛苦的,所以你杀了它就是在帮它解决痛苦。”

“这叫救苦度厄,你杀了它,其实是在超度他啊。”

???

这都是些什么奇葩歪理邪说?

沈千祈全程皱眉看着晏从今在今鹤的带领引诱之下面无表情地用匕首杀了那只他好心带回家的兔子,突然就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日后那种冷血自我的变/态了。

作为一个人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两个角色,晏从今的父母就没有一个稍微正常的,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他心理又怎么可能不出问题。

解决完兔子的事情之后,今鹤便没再管晏从今,留下他和兔子的尸体,自己步伐轻快地回了房间。

“啊,对了,撒谎的事下不为例。”她走到一半,突然回过头,“作为惩罚,今天的晚饭你不必吃了。”

晏从今背对着她,沉默许久,带着匕首,拎起兔子的耳朵独自出门。

沈千祈快步跟上他一路走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河旁,他蹲在河岸边,兔子的尸体被他随意扔掉了,那把刀却还在手里。

日暮西陲,夕阳余晖大片铺洒下来,水面浮光跃金,细碎的光照进了晏从今那双死气沉沉,无波无澜的眸子,让他看上去终于有了几分生气。

他静静望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忽然站起身,脱掉外袍,然后跳进了水里。

沈千祈心道不好,也顾不上许多,急忙除掉了隐去身形的术法,正想下水捞他出来,水面忽地荡开了好几圈涟漪。

她迟疑片刻,蹲下细看一眼,猛然醒悟自己好像中计了,她还没来得及再次施展术法藏起身形,晏从今突然从水里冒了出来。

原来他的黑发是染的,遇水就褪回了白色。

他左手撑在岸边,右手反握着匕首横在沈千祈颈前,好奇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跟踪我?”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带着水汽的潮意扑面而来,有水珠顺着晏从今的握刀右手滴落,打湿了沈千祈的裙边。

但沈千祈现在没心思去管这些。

因为她看到了晏从今淡蓝色的耳鳍......和泡在水里的鱼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