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寒冬已过,奈何天气多变,又下起了雪。

京畿城郊一片寂静,只剩疾风呼啸的声音。微弱的月光打在枯瘦的树木上,就像是阴曹地府中鬼怪的利刃闪着冷光。

赵梨青满脸惶恐地向前跑着,似乎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

她身上朱砂色的曲裾已经被划得破烂,原本宽大的衣袖一直从肩破到了手腕,露出内里已经污浊不堪的素绢中衣。一只银素簪束着的垂髻散乱在身后,随风跟着参差的衣料一同翻飞。

她只能一只手紧紧攥着衣襟,防着褴褛的外衣从身上滑下。

“小贱人,你给老子滚出来。”粗鄙不堪的浑话从小路的尽头传来。

男子的粗吼,如夜深空的一声惊雷。

赵梨青娇小的身影随之瑟瑟一颤,有些绝望。

她紧紧咬着下唇,强忍痛苦不适,脚下更加快了步子。脚上绣花丝履早已经湿透了,原本鲜丽的花色被污泥沾染得不成颜色。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开来,似乎整个腿都冻在冰窖里,如此一来,她的脚步越发沉重。

听着越来越近的咒骂声,赵梨青心中惴惴,几不可闻的心跳在呼啸的风声中竟然清晰可闻。

云翳遮月,微弱的月光难以穿过厚云,夜里几已不能分辨前面路况。

她步履蹒跚,一时不察,被绊倒在了一个泥泞的小水坑之中。

合着灰土的雪水迎来了脆弱不堪的娇躯,赵梨青半个身子都砸在了地上。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发髻一下子散乱开来,银簪叮咚落入污泥之中。

冷意通过单薄的衣衫侵入她的肌肤,她捂着肩膀,剧烈的痛意让原本清明的眼眸覆上一层水雾。她再想要爬起来,却已经力竭。

转眼间,那个虬髯大汉已经近了身,就在咫尺之遥。

“你以为你把我兄弟打昏,就能逃过去?呸,我让你知道你这么做的下场。”那个大汉搓搓手,步步紧逼,浑浊的眼里满是淫意。

那男人迫不及待地上前,似豺狼虎豹一般,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将身量不重的赵梨青生生提了起来。

赵梨青似乎已经陷入了绝境。

“青儿,狩猎讲究直击要害,咽喉就是猎物的要害。”

“当然了,人也一样。”

兄长的话突然显现在赵梨青的脑海中,不断地重复。

她摒住了呼吸,原本暗淡无光的眸子一亮,死死地盯着男子从衣领上露出来的那一段脖颈。

那歹人并没有察觉,反而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在那歹人想要更进一步的时候,赵梨青原本藏在身后的手,狠狠地挥向早已经瞄准的所在。

霎时间,温热的鲜血喷溅而出,洒在赵梨青冰冷的脸上。素白的玉手紧握着的,赫然是那只银簪,此刻簪身上深陷的云纹中填满了红色。

她重重地摔落在地,意识已经混沌,任由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压在她的腿上。只留下口中呼出的雾气,证明她尚存活在人世。

原本就白皙的皮肤瞬间变得煞白,此时抹上了一道血迹,更像是阴森土壤里开出的一株鲜红的花。

好一会,地上的人影终于有了动作。

她抹了抹脸上的血迹,用尽浑身的力气推开那个早已经没了气息的男子。

她左右打量,竭尽全力地将被雪覆盖住的路与脑海中的印象重合起来,随即一瘸一拐地奔向远处的光亮。

——

青泥小火炉中汩汩地冒着热气,飘出清淡的茶香。

“昱川,此次出征,尔备得如何?”韩仲辅手执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之上。

坐在对面塌上的是一青衣男子,显然是武将的装扮,袖口紧束,黑发服帖地束在玉冠之中,宽大的袍服顺着身子铺了下来,仍然遮掩不住那宽厚的肩膀和矫健的体姿。

虽是席地而坐,他的身板依旧硬朗端正,宛如雪夜中苍劲的青松。

他正是新任命征西将军怀昱川,是北征匈奴军队的副将。

“练兵秣马具已妥当。只怕主帅无能,恐将拖累三军。”薄唇吐出是有些桀骜的话语。

听了这话,韩仲辅笑了,“没想到现在权势滔天的窦大将军,在昱川兄的嘴里竟然是这样不堪。”

当今圣主权弱,只由太后临朝掌权,外戚专政,其中风头最盛的是太后长兄,窦伯度。他在朝中身居要职,内执机密,外宣政要,一时风头无两。

如今太后为了扩大对军队的掌控,竟无故挑起边境战事,将其指派为大将军主征匈奴,可窦伯度一不通兵法,二未参兵事,诚然是个花架子。且其人素来心胸狭隘,肆意妄为。

此番窦伯度出征是为了加官进爵,更保他外戚一族的权势。如此主帅披挂上阵,岂非视边关将士的性命如草芥。

“在其位,无其能,如何让人心悦诚服?”冰冷的语句此事却蕴了不少怒意。

韩仲辅理解他心中芥蒂,奈何时局如此,只得妥协。随即举杯相邀,“不论如何,祝昱川兄凯旋。“

怀昱川面上看不出什么颜色,亦举杯尽饮。

放下酒樽后,他长臂一挥,淡然落下最后一子,“你输了。”

韩仲辅还心想着宽慰他几句,自己反倒在棋盘之上被屠得片甲不留,不由得郁闷。“尔整日里操练军士,棋艺竟然还有所精进。”

怀昱川不以为然,领兵打仗并非全靠兵士冲锋陷阵,排兵布阵,运筹帷幄,亦得步步小心。棋场亦如战场,自己自然得心应手。

“只怕是仲辅兄技艺退步了。”

韩仲辅听了这声打趣,不由哑然失笑。

二人对坐,把酒言欢,忽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到正堂。

韩仲辅觉得有些蹊跷,这庄子在郊外,着实有些偏僻。平日也无人来此,只是与友人相约狩猎时来此准备。除却一些亲近的好友,很少有人知道此处所在。

不晓得是何人寅夜拜访。

韩仲辅穿上屋外石阶上鞋履,提了一盏油灯起身去开门。

待韩仲辅刚把门打开,怀昱川就察觉不对。空气里传来一阵浓重的血腥味。

韩仲辅看着眼前的来人,发出一声惊呼,“赵妹妹,你如何会在此处。”

韩仲辅与其兄赵伯初相交甚笃,因而也对赵梨青并不陌生。去岁秋日她还曾跟着伯初前来狩猎游玩。

赵梨青是当朝司徒赵简之的独女,自小被教养得很好,怎么会寅夜独自出现在这荒僻郊野。

凭着油灯的微弱光亮,坐在正堂的怀昱川勉强看得清楚。

那女子身上的外衣已经残破不堪,领上有撕扯过的痕迹,但仍紧紧裹在身上。显而易见,她敲门前整理过衣袍,那秀发也显然是重新整理过的,全由一只素簪束在耳后。

她胸膛前是一片暗色的痕迹,却没有醒目的伤口。

如此寒冷的雪夜,她身上竟没有再披一件厚实的衣裳,空中飘下雪花落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更令那女子瑟瑟。

怀昱川摸索着手中的棋子,打量着来人,这位姑娘方才经历的事情不难猜出。

可难得,她单薄的身板仍旧挺拔,并不似一般女子一般惶恐无措,还持着自幼教养的风度。

“仲辅兄长,梨青叨扰借贵地一歇,烦请再告知家兄我在此处。”恐惧把赵梨青压得己近崩溃,但还是尽力维持住自己的姿态,规矩地行了礼,语气平静与此时的凄然状况竟毫不相干。

韩仲辅连忙应下,还未来的及请她进门,那单薄的身体便似折翼的鸿雁一般,翩然而落,竟昏死过去。

他始料未及,方抛下油灯,想要扶住赵梨青,却堪堪错过了她的胳膊。

正当他打算扑身去扶时,身后袭过一阵劲风。

怀昱川从堂屋飞奔过来,竟也未来得及穿上阶前的乌靴。他素在军中,功夫了得,竟堪堪接住了那下落的娇躯。原本搭在木架之上的狐皮大裘,此时已经包裹住了那脆弱的身躯。

怀昱川倒不忌惮男女大防,只是京中贵人多注重这虚名,只是拎着大裘的衣襟,让赵梨青缓缓倚靠在门上。

往常率军打仗,在边关严寒之时,有不少将士未及上阵便冻困而亡。且女子体弱,不知道她在寒冬里跑了多久才到此。

他心想及此,转头对的韩仲辅说道,“且唤两个婢子将这位姑娘扶到塌上去,再多生几个火炉。”

韩仲辅自然晓得此番道理。可是他有些难言,神态扭捏,“我此次来并未带婢子。”

此番二人相会只是一时兴起,并没有铺设太多仆人,他们都只带了一个随身的小厮。

雪已停息,皎洁月华撒透下来。

赵梨青瑟缩在狐皮袭裘里,月华正洒在她的脸上。即便脸上有些污泥,也掩不住她的娟秀容貌。

怀昱川低头看向旁边这个女子,那面色实在不堪,唇间已经毫无血色。

他心中暗骂了两句,索性将她拦腰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向设塌之所。

大裘也难掩她身上的寒气,扑面的冷意让他的困意散了一半。

赵梨青似乎感受到了些许的暖意,无意识地凑近了这个宽阔的臂膀,绣眉紧蹙,脸上难掩的痛苦之色。

几人动作迅速,很快置了几个炉子,还移来了屏风以保暖。好歹赵梨青的身体已经暖和起来。

没有婢子协助,几人只能草草将赵梨青放置在床榻上,脱了那沾满了寒气的外衣,用锦被换掉了大裘。

他上下扫了几眼大裘的内里,并没有沾染什么新鲜的血迹,果然如他所料,这姑娘身上没什么大伤口。

怀昱川的贴身小厮金子懂得些医术,粗察一番,也没见再有流血处,他诊了诊,确定赵梨青暂无生命之虞,二人便放下心来。

“昱川兄,你且在此处照料着,我且去知会赵妹妹的兄长,想来他那边也是焦急得很。”韩仲辅与赵伯初交情匪浅,怀昱川似乎却并不熟识,还是由他去前去通禀较为妥当。

“城门已经落下,你如何进得了城?”

韩仲辅急中生乱,他如何没想到此处,顿时没了主意。

只得愤愤说道,“真不知是什么歹人,竟忍心对姑娘下这般毒手。”

怀昱川看了看躺在那边的赵梨青,似一碰就碎的琉璃,此时定然不能再奔波了,不然将其直接送到赵府还更妥善些。

怀昱川从腰间取出一块职务玉佩,又写了一封字条,一并交到韩仲辅手中,“你且拿着这个去唤开城门。”

他虽被任命为征北将军,原职却是京城的执金吾,与巡城军士具是相熟,见到玉牌,定然能够放人进去。

韩仲辅接过信物便飞身上马驶向城门。

怀昱川目送着他远去,眸中闪过光,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金子,你且在此处好生照料这位姑娘。”

随后也骑上早已等在院前的骏马,紧勒缰绳,飞身而去。

寅夜月华,草木凝霜,徒留马蹄声萦绕在城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