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福寺一事还未有定论,圆慈也只关押在府衙的监狱,若是进了大理寺,怕是没这般容易让元思蓁混进去。
她跟在衙役身后顺着阴冷潮湿的石阶下到狱中,昏暗的走廊两侧全是一排排铁栅栏,牢中犯人见有?人来,都凑到跟前伸着手叫喊,有?的喊冤,有?的喊饿。
一直到走廊尽头,才见到圆慈盘腿在草垛上打坐。他面色沉静,姿态淡然,与阴暗嘈杂的监牢格格不入。
衙役开门后朝他喊了句:“老和尚,大夫来看看你的病。”
圆慈这才睁开眼,看向眼前拎着药箱的年轻男子,面无表情道:“贫僧何病?”
元思蓁跨步走进监牢,朗声说道:“圆慈方丈不是头痛欲裂夜不能寐吗?想不到这里的衙役还挺照顾你,特意请我来看看。”
“半个时辰后我再带你出去。”衙役将牢门锁上,退到不远处坐下,眼神始终留意着这边的情?况。
圆慈不答话,半阖着眼继续诵经,手中虽无佛珠,但手指仍不停地拨弄。
元思蓁见圆慈不理她,便坐下直奔主题道:“怨灵本体都已诛灭。”
圆慈闻言果?然停下了手中动作,良久他才抬头打量起元思蓁,叹了口气说:“那郎君为何还要来找我?”
“此事甚怪,为何本体湮灭,怨灵尚在?”元思蓁压低声音问。
“郎君何人?”圆慈反问道。
元思蓁勾嘴一笑,“钟皇山上一道士尔。”
“阿弥陀佛。”圆慈闻言竟朝元思蓁行了个礼,“有?劳道长了。”
“我辈本分。”她心中疑惑,圆慈的态度怎么这般奇怪,言语中确有感激之意。
“道长本领通天,贫僧惭愧,只是不知这些孩儿走的可安详?”圆慈又问。
“我以道法化其怨气,洪福寺中其他方丈也诵经超度。”
谁知圆慈还是叹了一口气,“含恨九泉罢了,下到阴曹地府执念不散,来世也无福报。”
元思蓁斟酌他话中意思,将莲花灯摆在地上,指着那七个小儿试探道:“怨灵已收,只是我还有?些疑惑之处,望住持指点一二。”
“你要寻剩下的两个?”圆慈直接道出她心中所想。
元思蓁点头,谁知圆慈答非所问:“寻到又如何?收进你这灯中?那她们执念如何化解?”
原本元思蓁就对圆慈的动机有所怀疑,听了这话便觉自己的猜测无误,“化解执念之法甚多,住持为何用这害人的法子?”
圆慈摇了摇头,看着灯面上的小儿,面露慈爱,“道长不懂,怨念因我而起,我不这般做,寝食难安。”
“你......”元思蓁不知他为何这么说,难道这些婴孩怨灵当真都是他所害?
“我十?岁入空门,在九江妙缘寺跟着师父行医布善,尤善难孕之疾,久而久之也算远近闻名。”圆慈目光未从灯面上离开,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可总有妇人生产后,将呱呱落地的婴儿抛弃或杀死,贫僧每见那滔天怨气,都自责难安。”
元思蓁刚想问为何这些妇人要将婴儿杀死,忽然想到那圆石中的七十?二具女婴尸骸,不免咋舌,迟疑半晌才说:“杀的都是女婴?”
圆慈无奈一笑,“世间俗人都道男子能继香火兴门楣,而女孩却是可有可无。那地儿的风俗骇人,杀女婴竟是活活烧死,说是不留她尸身害人,贫僧无奈,这才塑了石像想牵引怨气,谁知怨气久久不散,竟在石像中化成怨灵。”
“那为何要将石像带到洪福寺?”元思蓁想着那些被烧死的女婴,不由心神不安,又不得不继续盘问他。
“此事因我而起,我自要还她们个安乐。长安城民风开化,重男轻女之事自是要少些,我便将九座石像背到了洪福寺。”
元思蓁接着他的话道:“你再将怨灵寄到求子符中,给那些向你求医的妇人,让怨灵附身到胎儿身上?”
圆慈嘴角竟淡淡一笑,“只有女胎才可附身,怨灵随胎儿降世,心思极其敏感脆弱,若她感受到父母的疼爱,便能化怨气,早登极乐。”
“若是不喜呢?”元思蓁想到了鸢答应初生即亡的小公主,冷声问道。
“若是有丝毫不喜,怨灵便会悲恸至极,怨气滔天,活活将那婴孩溺毙在怨气中。”圆慈语气平静地说。
元思蓁心下一颤,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良久她才平复了心情?冷笑一声,“这就是你的化解之法?被害死的婴孩何其无辜,况且婴孩暴毙又生怨气,如此往复,那怨灵岂不是更难对付!”
圆慈仍是不徐不缓,“只要有?一次,有?一次她能不被嫌恶,就能放下执念啊,一次就好啊!”
元思蓁见他心中执念已深,淡淡叹了口气。听圆慈这番话,她也想通了许多不解之处。那些怨灵寄宿在胎儿身上后,若是不得化解,便又会回到洪福寺的罗刹石中,等着圆慈再为他们寻新的宿主。
“那圆石中的七十?二具女婴尸骸,都是这些怨灵寄宿后害死的无辜女婴?”元思蓁又问。
“有?些是,有?些不过是长安城中出生就被遗弃而亡的,你看这长安城虽是天子脚下,不也有?这般狠毒之人,不过好在还留了个全尸。”圆慈嘴角含笑,眼中竟泛起了泪光。
元思蓁想起圆慈给她的求子符,那符中并无罗刹石中怨灵那般重的怨气,想必只是圆石中的婴孩怨气。
莲花灯灯面上的七个女婴孩都咧着嘴笑,一副天真活泼的模样,可此时元思蓁再看,只觉她们眼中都满是痛苦悲愤。想必这就是将她们直接镇压诛灭,而为化解其执念的缘故。
元思蓁虽心中感慨,却仍不认同圆慈的所作所为,她知这一时半刻改变不了他的想法,又见衙役给她打了个手势,赶紧询问最后两个怨灵的去处。
“事已至此,住持可能告诉在下,剩下怨灵的去处?在下不想再让婴孩枉死。”
元思蓁忽然想起那日吕游樱说起过裴将军家喜得龙凤胎之事,又问道:“不知可有一怨灵去了裴将军家?他儿媳所生龙凤胎,皆身强体健,想必是化解了怨气。”
圆慈无奈摇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正因是龙凤胎,女孩才分?得了喜爱。这也是我来长安十?多年,九个孩儿投胎无数次,无数次啊,才唯一化解的一个。想不到偌大个长安,都找不到一户视女儿如珍宝的人家。或许道长说的对,这法子不对......”
见他动摇,元思蓁又连忙劝道:“以怨化怨,岂不是本末倒置,何日才得个圆满?在下不才,于道法有?小成,收了这怨灵,定会想办法化解其执念!”
“阿弥陀佛,罗刹石已毁,那孩儿此次若不得化解,也不知该回何处了,只怕是要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间游荡。”圆慈叹了口气道。
他这话中流露的关心疼爱,像是将怨灵当做了自己的孩儿一般。元思蓁不再做声,等着他下决断。
良久,圆慈才双手合十?道:“罪过罪过,那孩儿去了安义?坊,卖绸缎的周郎君家。”
“多谢住持!”元思蓁立即行礼道谢,她正要起身出去,又听圆慈问:“九蒂莲也没了吗?”
“与罗刹石一道烧了。”元思蓁答道,那九蒂莲应不是妖邪之物,否则灯面上也会有?它。
圆慈闻言周身一凛,神情?似乎有?丝僵硬,“多谢道长。”
元思蓁不知他何意,见衙役又在催促自己,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便跟着衙役出了监牢。
她出来后直奔安义?坊,一入坊门便四?处打听卖绸缎的周郎君家,绕了好几个巷子后,才听一老妇道:“就前边转角口呢,你现在去估计他们顾不上你,他娘子刚发动,正在生产呢!”
元思蓁一听连谢都来不及说,拔腿就往转角跑去。
老妇被她这做派吓到,嘟囔道:“这人孩子他舅吧!这般着急!”
元思蓁自是着急,等婴孩出生若父母不喜,这怨灵怕是又要害人性命。
她刚绕过转角就见周记绸缎庄大门紧闭,贴在墙边隐隐能听到妇人的叫喊声。元思蓁心道应是这家无错,便抬腿踩在墙角的水缸上,纵身一跃翻进了院内。
院中现下空无一人,想必都聚在产房,她沿着走廊直接进到内院,才见到院中在焦急打转的几人。
“你可是大夫?”一老妇见到她周身打扮如是问,“怎么来的这么晚,我儿媳都要生出来了!你快进去啊!”
“娘,别着急产婆和大夫都在里头!”她身边一个中年男子出声安慰,但也是一副焦虑模样,想必就是周郎君。
元思蓁刚想说要进产房,却听房中传来产婆激动的声音,“生了生了!终于生了!”
院中众人飞也似的冲进房里,一时间院中人声鼎沸。
元思蓁也赶紧挤进人群,她莲花灯已捏在手中,留意着屋中的动向。
这户人家不像高门大户爱讲规矩,那周郎君直接上手就接过襁褓中的婴孩到怀中逗弄,又凑到妻子跟前小声安慰。
元思蓁踮着脚尖越过人群朝里看,尚不见那怨灵气息。小夫妻俩说了许久体己话,才见周郎君的母亲问产婆。
“是个小郎君还是个小娘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