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奶奶,下课了还睡!”
下课铃声刚响起,后桌的阮青宇一脚踢到前排的椅子腿上,冷哼一声:“下节体育课你要是再偷懒,我怕你胖到爹妈都不认识了。”
坐在前排的女生埋头趴在桌上,整个人缩在宽大的淡粉色羽绒服里,连衣帽上有一圈密实的白狐毛,和披散的长发交错在一起。
从背影看就像一颗圆润的水蜜桃,水灵灵的还带着点新鲜的绒毛。
班上同学三两成群向教室外走去,听到教室角落的动静,都停下来回头看过来。
“看什么看,去上你们的课。”阮青宇不耐烦的皱眉。
他烦躁的嗤了一声,把桌上的课本翻得哗哗作响。
一个女生开口:“赵枝枝就是头猪,阮青宇你干嘛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整个教室没离开的都嬉笑着回应。
有个男生挤着眼睛,阴阳怪气,“哟,我们大帅哥阮青宇是不是看上赵枝枝了,哈哈哈,可惜人家再胖也看不上你呢。”
说着看向教室中间一个空的位置。
桌面整整齐齐的,上节课用到的书和文具也规整到课桌一角。
那是整个初三年级第一裴轩的座位,他上节课一结束,就离开教室去操场了。
赵枝枝小姐年纪轻轻,脸皮却和她的体型一样厚实。
有段时间赵小姐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非要赖皮赖脸地抱着一题没做的书本,假模假样去找裴轩询问题目。
裴轩脾气温吞,耐心仔细地讲解了半天。
结果赵枝枝却光顾着盯着人家的脸看,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还不算什么。
她甚至还写过一篇洋洋洒洒的情书,在语文课的美文共赏时段大声朗读给全班听,气的语文老师把她拎出门罚站一整天。
阮青宇坐在讲台下听她一脸张扬的朗读情书,气得当场和她吵了一架。可两个人冷战不到一周,还是他先服了软。
“闭嘴吧你们。”
阮青宇随手把桌上摊开的书拿起来甩到桌上,砰的一声干脆利落。整个人往座椅背后一靠,横扫了一眼全班。
其他人看到他眼神里的不耐,也都讪讪地闭了嘴。
前段时间,阮青宇在操场上和高中部学长打架的事传的沸沸扬扬的。
他一拳就把别人打的眉骨断裂,还到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大家都以为他会被处分记过,但最后这件事却不知怎么解决的,反正最后也没见高中部的人来找事。
女生还想说什么,另一个女生拉住她的袖子,“咱们走吧。别说了。”
她只好不甘心的“哼”了一声,离开教室。
然而前排睡觉的赵枝枝丝毫没有被教室的嘈杂影响。
她扭了扭脖子,自顾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在桌上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
阮青宇又踢了脚桌子,拉开与课桌椅之间的距离,站起身来,走到前两排的空位上侧身坐下。
两条笔直的大长腿交叠。
他微微弓着腰身,单手撑着下巴,安静地看着眼前头埋在桌子上的人。
冬日早上十点的阳光是温暖明媚的,透过澄亮的玻璃窗斜射进来,连教室空气里漂浮着的细小灰尘都带着微微的温度。
女孩的一只手沐浴在阳光下,肉乎乎的手指饱满晶润,透着白玉一样的光泽。
好像早上吃的水晶包子啊。
阮青宇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滑软的手窝,然后又翻看自己骨节分明的大手。手指纤长,虽然由于常年打球运动而略带薄茧,但也因此增添了力量感。
五指张开收拢,手背突出的骨节棱角分明。
赵枝枝总说很喜欢他的手,小时候嘴馋的时候,经常抓的他手指一顿乱啃。
他有理由怀疑,小胖妞压根就是把他的手当鸡爪了。
阮青宇曲起中指,在赵枝枝后脑勺轻轻弹了个脑崩儿,“您老人家可真是吃好睡好,身体贼好。”
小时候以为赵枝枝是婴儿肥,逢年过节,阮青宇都要拖着他的小青梅到处去炫耀。
现在长大了,只能勉强昧着良心夸她是巨型婴儿了。
阮青宇发了会儿呆,直到教室后排挂钟显示快到下一节上课时间了,连忙推了推还趴着的赵枝枝,顺便揉了一把她的头发,让她本来就乱糟糟的头发看起来更乱。
“快起,来快起来,今儿不管你有什么理由,都得给我去上体育课!”
赵枝枝没抬头。
伸手胡乱挥了一下,“啪”的一声打在阮青宇脸上。
收回手后,又继续默默把帽子盖在头上,压的严严实实的。
“嘶——小丫头,长本事了啊。”
阮青宇脸上实实在在挨了一下,有点疼。
他伸手摸了摸,也不在意。
说实话,身为赵枝枝的竹马,他从小学开始就肩负着叫她起床的重任,每次闯入她的房间都要挨一顿胖揍。
后来初中两个人都长大了,他不怎么进赵枝枝的房间了。但每天学校午休和课间叫她起来,也像是拉锯战一样艰难。
对于眼前这一团圆包子,阮青宇一时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能把她拎到操场上好好运动。
正犹豫着,听见一个微微沙哑的声音响起。细软软的,隐约带着闷闷的哭腔。
阮青宇听到赵枝枝说:“鱼啊,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
说完慢腾腾的坐起身,羽绒服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小姑娘虽然体型偏胖,但五官并没有挤在一起。
眼睛很大,瞳孔的颜色偏淡。
目光流转,就像九月秋日的湖面,高高的天空投影在水中清浅的倒影,细雨丝丝缕缕像是隔着亿万光年的星辰,碎在遥远的星空。
赵枝枝用指尖摸索着自己的脸颊。
触觉细腻光滑。
温热的脸颊丰盈饱满,水嫩嫩的皮肤,和梦里干瘦枯燥的截然不同。
阮青宇隐约听出她腔调里的不寻。
和平常漫不经心的疏懒不同,好像悬崖上摇摇欲坠的水晶,一阵风吹便四分五裂。
他最怕赵枝枝流眼泪了,小心翼翼的问道:“什么梦?”
“梦里啊……”
赵枝枝喃喃着,侧头又趴在桌子上,避开了阮青宇的目光。
教室里的同学都去上体育课了,铃声回荡在校园上空。
不过这一次,他们俩谁都没有在意。
空旷的教室里,座椅摆放歪歪扭扭的。隔着两行空走道,玻璃窗外的梧桐树只剩下干枯的枝干,扭曲脆弱的蜿蜒盘伸。
阳光照在泛白的树枝上,更显得单薄。
赵枝枝开始回想,梦里有什么呢?
她眨了眨眼睛。
第一次觉得梦境是那么的真实和清晰。
清晰到她仿佛真的经历过一样,那么疼,那么无奈。
这场梦,潦草地概括了赵枝枝漫长又短暂的一生——走马观花的、稀里糊涂的、碌碌无为的一生。
初中草率的毕业,靠着关系进入省示范高中的科技班。别人奋笔疾书时候,她在偷偷瞧男生,恣意逃课,和班上女生闹矛盾,日夜颠倒的玩电脑,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后来越来越胖,脾气也越来越怪异。
高二和朋友基本都决裂了,阮青宇也是其中之一。
高考结束,成绩连个三本也够不上。
爸妈征求了她的意见,把她送到国外上大学。
然后就像是脱了缰的野马,学校一年没去几次,更多是满世界旅游,打着尝遍世界美食的旗号,肆无忌惮的花钱挥霍。
没有节制没有规律的生活下,她反倒是越来越瘦。直到有一天,莫名的晕倒在异国他乡,被父母接回来检查,才知道是胃癌晚期。
赵枝枝以为癌症什么的,都是言情小说里博取同情的烂俗桥段。
自己的人生就应该是顺风顺水肆无忌惮的挥霍。
可她最后只能无力的住在医院,迅速变老变丑,头发也一把一把的掉落。半夜在医院床上痛醒,一次次呕吐到昏厥,到后来的日子,更是每一天都无法入眠。
爸爸妈妈也日渐老去。
有时候痛到昏过去又醒来,看到妈妈鬓发渐白,眼底流动的水光。
她就觉得自己的内心,和窗外一片片凋零的落叶一样。明明应该痛彻心扉,竟是麻木到悄然无息。
最后,梦境终结在一个安安静静的夜晚,没有母亲压抑的哭泣,父亲沉重的叹息。
梦里的赵枝枝终于解脱了。
想到这里,赵枝枝回过神来。
心里仿佛被厚重的棉被压着,沉闷闷地无法喘息。
但又有些茫然无措,像孤身一人被丢到空旷的平原,夜色和土地一样辽远,没有星空,没有火光。
教室里,空调运作机器发出的沉重的响声,暖气源源不断的运送到空气里,窗子上爬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赵枝枝眨眨眼,目光移向阮青宇,看着他神色担忧的模样。
忽然咧嘴一笑,开始胡说八道:“梦到我真的变成一个宇宙无敌超级大胖子了。然后你这个没良心的大青鱼,竟然一脚把我踹到了太阳上。”
“……啊哈??”
阮青宇正绞尽脑汁,时刻准备着安慰明显情绪低落的赵枝枝,没想到她下一秒就川剧变脸,说出的话完全不着边际。
下意识回怼,“你咋不直接说你想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呢。”
赵枝枝轻轻哼了一声。
低下头去整理头发,避开阮青宇的眼神。
阮青宇摸摸下巴,直觉赵枝枝在胡说八道敷衍自己。
他张了张嘴,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站起身,看了眼时钟。
“小姑奶奶,为了防止你继续向伟大的太阳迈进,移动一下您老尊贵的双腿,去上体育课。”
“……”我才不去。
“……”???
赵枝枝眼皮掀了掀,眼珠漫不经心地往旁边一瞥,开始装聋作哑。
她的睫毛很长很浓密,眨眼的时候像小扇子似的,扇起一阵微风在他心头。
“行,您是姑奶奶。”
阮青宇败下阵来,率先移开目光,妥协了。
从小赵枝枝眼睛往哪边一转,他就能知道这小丫头在想些什么坏点子。
如今肯定又是想翘课了。
于是建议道:“去天台继续睡?”
“不,去。”
两个字的声音被赵枝枝念出了八个音调。
阮青宇叹了口气:“那请你喝水?”
“也,不,去。”
十五岁的少年已经有一米八的个头了。
赵枝枝都记不清是多小的时候,眼前的男孩比自己还矮半个脑袋,两个小家伙像滚皮球一样抱在一起从床头滚到床尾,就为抢一颗贵妃糖。
那时候的床对小孩来说大的漫无边际,连续翻两个跟头都不会掉下来。
然而现在……
她用手悄悄丈量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肥肉,抓到手指缝里软嫩嫩的。
好吧,虽然上辈子。
——姑且就当那个梦里的人生真的是自己的上辈子吧。上辈子的赵枝枝病的不像个人样,摸到骨头都硌手。
但对比起来,赵枝枝已经不太习惯如今胖胖的手感。
阮青宇还在冥思苦想:“吃蛋糕?不行,你必须给我减肥。”
还没说完,阮青宇自己先否决了这个提议。
赵枝枝安静地看着自家的小竹马。
眼前的男孩子还没长到记忆中那么成熟,还不会刻意去掩藏面部生动丰富的表情。一烦躁就皱眉撇嘴,不高兴时候眼睛瞪人都能冒出火来。
那他开心的时候呢?
赵枝枝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他开心的笑了。
梦中的阮青宇看着比现在成熟多了,总是一身深色西装,头发整理的一丝不苟。
他在病房第一次看见自己输完液躺在床上,眉头皱起来能夹死苍蝇。
后来每周日定期来看望赵枝枝,刻板的面孔像是刀削般的冷硬,简短生硬的问候几句就匆匆离开。
一直到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也是这般态度。
赵枝枝主动开口:“鱼啊,我们去坐游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