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音寺的住持师傅是一位非常和善的老者,单嫣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吃过晚膳之后。
与住持又说了几句话,单嫣这才知道,自她从二贤庄逃出来伊始,到如今已经过去将近三四?天的日子。
当着住持,单嫣又将她在裴元庆跟前说得那番谎话原原本本地有提出来说了?一遍。
她的话都还没说完,身旁裴元庆便激愤道:“师傅,她们如今姑侄二人无依无靠,咱们必是要帮一帮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单嫣听着裴元庆这样帮自己说话倒有些难为情,一抬头,寒音寺住持正眸光微笑地盯着她。
一时之间,她心里有些烧得慌,只好赶紧说:“这一段时日,多亏大师的照顾了?。”
住持微然一笑道:“贫僧倒是没做什么?,只顾给姑娘治疗腿伤。姑娘与姑娘的侄女儿日常都是我这小徒弟在管。若是姑娘真?要道谢,便谢我这小徒弟就是。”
单嫣转头看向裴元庆。
裴元庆立即红起脸来,道:“不用再说了,这谢提了多少次了,我耳朵都要起茧了!”
住持看一眼裴元庆:“为师刚才在后院给姑娘煨了一剂药,你若是现在有空,就帮为师去取了来。那药若是放冷了,毒性便会放出来。”
“那我现在就去取。”裴元庆转头过来,看着单嫣道,“阿嫣,那你……”
“阿嫣姑娘就留在这儿与我说说话吧。”住持和蔼笑道。
“无妨。”单嫣对着裴元庆微笑,“我在这儿和师傅说话也挺好的。”
“那我去去就来。”裴元庆看了?她一眼,转身便朝着后院跑去。
住持看着裴元庆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佛堂当中,方才转过头来,盯着站在跟前的单嫣微笑说:“我这小徒弟性子单纯,直来直去的,说话言语之间没有冒犯到姑娘吧?”
单嫣一愣,连忙笑道:“怎会?裴公子性子淳善,对我又有救命之恩,我对他自是十分感激的。”
住持微微笑了?两声:“那就好。我听说今日姑娘醒的时候与我那小徒弟似乎颇有些不快,还以为是他说错了?什么?话叫姑娘生气了?。”
单嫣想起来她那会儿以为裴元庆心怀歹意,动手砸了满屋子东西的情形,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叫师傅看笑话了?。”单嫣讪笑两声道,“出了那样的事情,我难免心中有所戒备。”
住持笑而不答,只一双眼睛静静瞧着她的脸。
单嫣只觉得那温和的目光背后却好似有针芒,又感觉住持师傅早已经看穿她说的谎话。
她不敢抬头对上住持的目光,只得瞧着他袈裟的一角不说话。
住持察觉了?她的局促,垂下眼眸和气的笑了?一笑。
“姑娘还不肯说实?话么??当着我跟前,就无需再?隐藏什么?了?吧?阿嫣姑娘能骗过我那小徒儿,可还是骗不过我的。”
单嫣紧抿着嘴角,没答话。
住持慢慢笑了?笑:“姑娘应当是天堂县单家的人吧?”
既然他都已经问出口了,单嫣想着,自己再?隐瞒,恐怕也不过是徒增笑话。
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了?。
她倒是想看看,他能拿她怎样。
单嫣平复了?心情,感觉到渐渐冷静了?下来,她方才抬起双眼,一双眼睛里雾沉沉的。
“若我是,又怎样呢?住持要把我从这寒音寺里赶出去么??”她话锋一转。
住持听出她语气当中的隐约的尖锐,不疾不徐笑了?一声,倒是反问出一句叫单嫣颇有些错愕的话来。
“若是我要将姑娘逐出寒音寺,姑娘是否就要对我刀剑相向了??”
单嫣哽住,蹙眉看着住持。
“与阿嫣姑娘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住持笑起来:“姑娘不要放在心上,落井下石之事,老衲一介出家人是做不出来的。”他渐渐收敛笑容,正色道,“二贤庄之事的起源,我是知道的。如今单家二老爷不满朝廷欺压黎民,在山东与英雄会众人起义,我听了这事心中也是诚然佩服。如今单家因此蒙难,出家人慈悲为怀,我心中亦是不忍。”
单嫣蹙眉:“师傅与家兄相识?”
“我与令兄不相识。”住持笑道,“但令兄手边那两个道士,却是与我相熟的朋友。”
单嫣不由得一笑:“原来师傅认识魏徐两位道长。”
“很有些缘分在。”住持笑道,“只是老衲有些不解,单姑娘为何不对我徒儿说实?话?”
单嫣勉强一笑:“师傅慧眼明心,就算我不说应该也能猜得到。”
住持若有所思:“如今英雄会的人攻下了?金堤关,又朝着瓦岗去了,现下正是朝廷的一根眼中钉。姑娘谨慎身份,不擅自说实?情,倒也是情理中事。”
单嫣松了一口气,说:“师傅能够体谅,单嫣感激不尽。”
“既然话也敞亮说了?,敢问姑娘,单家夫人究竟是如何了??为什么?没跟单姑娘一起逃出来?”住持问。
提到常夫人,单嫣便耷下眼帘:“我嫂子逃出来的时候还怀着孩子,中途受惊早产下我侄女儿,便撒手人寰了?。只不过当时我身后尚有追兵,也只能将我嫂子草草掩埋。如今她的尸身,应当还在那片树林子里。”
“阿弥陀佛。”住持念了一声佛,长叹道,“世?事难料,姑娘也别太伤坏了,还是活着的人更重要。姑娘就暂且在这寒音寺当中安置着,等身上的伤好了?,潞州的盘查再没这么?严的时候,再?启程去北平府。不过姑娘在北平,当真?有相熟的人能够接应?”
单嫣嘴角衔了?一抹笑,眸中燃起两点暖意:“是。在北平,有我最能信赖的一个人。”
刚说到这儿,忽然听到背后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单嫣与主持回过头去,但见是裴元庆抱着一罐子药朝着佛堂门前跑来,一边跑一边气气哼哼地道:“师傅你煨药也不把柴火加足!我到的时候药都凉了?半截了,害得我又重新烧火把药煨热!”
住持只歉意笑笑:“哎呀,怕是为师忘了?。”说着看向单嫣,“这药姑娘趁热喝了?吧,这药于姑娘的伤大有裨益。”
裴元庆把小药罐递到单嫣面前,叮嘱道:“小心烫。”
“多谢。”单嫣笑眼弯弯冲着裴元庆甜甜一笑,伸手接药罐子,“给我吧。”
跟前的少女脸颊白皙如雪,一双眼睛一笑,顿时流光溢彩从眼仁当中迸射而出。
敛眉低笑间,忽的就叫人心头一跳。
裴元庆看着单嫣的笑容一时有些出神,直到单嫣的手已经伸到了跟前,这才回身慌手慌脚地松开,迟钝回答:“啊……好。”
单嫣仰头把一小罐子药尽数喝完。
喝完药,她一手抱着罐子,一手擦了擦嘴角的药渍,向着住持大师感谢道:“多谢师傅为我费心,这药罐子就放我这儿吧。我如今既然醒了?,煨药的这些事情就交给我自己来做。住在这儿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了?,我不敢再多受什么?。”
住持倒是不反对,道:“也好。那我抓了?方子叫我这小徒弟送给姑娘,姑娘就按着我说的量每日煎服就好。”
“多谢师傅。”单嫣一笑,“天色不早,就不打搅师傅清修了,我先告辞。”
裴元庆愣了一下,紧接着便对单嫣道:“我扶着你回去!”
单嫣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自己还是能走得回去的。”
裴元庆似乎意识到自己适才说话说得太直白了一些,没个避讳,顿时也有些脸红。但却还是坚持道:“你腿脚不好,我替你打着灯笼。到底你是这儿的客,又带着伤,我还是要尽些地主之谊的。”
“这……”单嫣有些拿不准主意了,扭头为难地看着住持。
住持却会心一笑,道:“姑娘也别客气,这寒音寺说小也不小,既然他有心,就叫他送你回去吧。”
“那真是太过意不去了。”单嫣牵强一笑。
裴元庆已经过去提起了?放在门前的灯笼,回头朝她干巴巴道:“走、走吧。”
单嫣没工夫察觉裴元庆言行举止上的僵硬,只回头顾着与住持道谢:“那我先告辞。”
“姑娘小心回屋,屋里的一切都已经重新替姑娘安置好了?。姑娘就与姑娘的小侄女儿同住一间宽敞的屋子,也方便照顾。”住持最后又交代了两句。
单嫣再三同着住持道谢,便转身,跟着裴元庆往自己住的禅房走。
裴元庆举着灯笼在前,单嫣在后,一路月光普照。
两个人走在路上,裴元庆一直在与她寒暄。
单嫣没那个心思去想话题,二人之中便多半是裴元庆笑问,单嫣随口客气礼貌地回应两三句。
从佛殿回到单嫣住的禅院路程并不漫长,走了一阵便到了院子外。
单嫣停下脚步,扭头仰首,笑看着裴元庆道:“就送到这儿就行了?,裴公子,多谢你特地送我一趟回来。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回去歇息吧。”
裴元庆干干笑了?一声,挠挠头说:“那我明天抓了?药给你送来。”
“我自己去取也行,不必这么?麻烦。”如今也算是寄人篱下,单嫣可是不好意思白吃白住白喝人家的,还得叫人家给她鞍前马后。
裴元庆却坚决道:“不用,我给你送来,你还带着个孩子,这些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明天替你抓了?药送过来。”
他这么?热情,倒是叫单嫣有些无所适从。她讪笑道:“真?的不用……”
“天色不早了。”她话还没说完,对面的裴元庆便一把将手里提着的灯笼塞进她手中,嘻嘻哈哈道,“明天我再?来找你!我走了!”
“哎?”单嫣一脸茫然抓着手中的灯笼,抬眸却见裴元庆的背影已经跑出去很远。
他背对着她高高挥了挥手,月光将他的身影拖得老长。
单嫣只听得他朗声笑道:“灯笼我用不上,就给你了?,拿着吧!”
说着,一溜烟儿跑了?。
单嫣站在院子门前,看着手中的灯笼,满脸的莫名其妙。
片刻,她摇了?摇头,也懒得再?想这么?多,转身便朝着院子里走慢慢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