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窖顶端的门被轰然掀开,外头追赶的兵丁像是狂蜂一般涌下来。
“嫂嫂你别管我,你赶紧往前走!”单嫣伸手退了一把?常夫人,声嘶力竭地吼,“往前跑!往前跑!不?要回头!”
常夫人已经不知所措,被单嫣狠狠推了一把?方才好像醒神?回来,她苍白着脸木讷地点点头,扭身扶着肚子跌跌撞撞地往暗室内跑。
单嫣咬牙看了一眼上头源源不?断往下爬的官兵,摸了摸别在腰上的短刀。
不?行了,人太多了。
外头北平王府的亲卫就算再怎么武艺高强,终究双手难敌四拳,此刻只怕早已经身死。
怎么办,怎么拖住这些人?
环顾身旁,酒窖当中除了数不清的酒坛子什么都没有。
忽而,她瞥见脚下被常夫人遗落的火折子。
单嫣的眼瞳里顿时闪过一片亮光——
有了!
她立马拾起脚边的火折子,而后抱起身旁存着酒的泥坛。她咬紧牙关,将手中的酒坛高高举起,然后用劲全身的力气重重将酒坛子砸在地上——
“当啷”一声重响,酒坛子摔碎在地,顿时脚底下一片酒香四溢。
单没有喘息的余地,立既回身,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酒坛子摔碎。
一个接着一个。
脚底下的洒出的酒香越来越浓郁。
她抬眸往前看,就见第一批兵丁已经顺着梯.子下到了最底。
“抓住那两个女人,重重有赏——”顶上传来那些官兵的吼叫。
“冲啊!抓住她们——”
就在这一瞬,单嫣往后退开一步,迅速将别在腰上的火折子翻出,颤着双手点燃了一根火苗。
眼见着兵丁冲上来的那一瞬将,她甩手就将手里的火扔向脚边已经被酒沾染的地面上——
一瞬,像是打开了地狱的门,饕餮般的火焰迅猛如一条腾起的巨蟒,在单嫣与追赶而来的兵丁之间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火墙。
最先扑上来的兵丁一个不留意便已经被这熊熊火势灼伤,烧着成了一个个张牙舞爪的火刺猬,嗷嗷痛叫着折回去乱扑。
这火也只能烧一时,扑灭之后这些人还是会追上来。
单嫣抹了一把?脸,冷眼看着火光当中这些兵丁被炙烤得痛苦万分?,转身果决朝着背后漆黑的暗道当中跑去。
*
这暗道已经是不知道什么年代修葺成的了,又暗又窄,里头坑坑洼洼的。
单嫣一边呼喊着常夫人,一边往前跑。
因?着路太黑,她还没来得及扶住墙便“咚”的一声摔了一个大跟头。
单嫣只觉得那一瞬眼冒金星,脚下的鞋也飞出去了。
膝盖和手掌生疼,也不?知道流没流血。
可她顾不上这些,手脚并用地又爬起来,继续往前头也不?回地跑。
“嫂嫂!嫂嫂!你在哪啊?”
“嫂嫂!”
单嫣忍着膝盖上的痛楚,哽咽地呼唤着常夫人。
可漆黑狭长的暗道里,回应她的自始至终却只有那鬼魅一般的回声。
单嫣一瘸一拐地又摸着黑往前走了一段,越往前,她就觉得越发吃力。
她看不?清,只知道膝盖像是被血淋淋掀开了一样,脚踝也传来阵阵刺痛。
黑暗将人吞噬,这个时候,迟钝的恐惧好似才渐渐席卷而来。
“嫂嫂,你在哪儿啊?”单嫣哽咽起来,没来由地眼眶湿润。
她靠在暗道的墙壁上,抹了一会儿眼泪,又告诉自己:不?行。
哭解决不了问题。
她拿着手背擦了擦眼泪,把?眼泪擦干净了,又拍了拍自己的脸,自己指责自己,冷声道:“哭什么哭,你哭了就能逃出去么?单嫣,你不?能这么没出息,你不?许哭,你不?许哭了!”
她收拾好心绪,忍着疼痛继续往前走。
“嫂嫂——”
“嫂嫂你在哪儿?”
暗道里,回音四起。
单嫣也不?知道往前走了多久,她只觉得自己几乎都要绝望。
如果再得不?到常夫人的回话声,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原谅自己。
她不断地责备自己,如果她能早一天来,会不?会今天这些事情就不会出现?
“嫂嫂?你能听见吗嫂嫂?”单嫣又唤了一句。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前方的暗道看不?到一星光点,耳畔过去的除了风声,别无他物。
而就在单嫣将要万念俱灰的时候,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声音——
“嫣嫣?”
单嫣一愣,浑身僵住。
耳边穿过风声呼啸。
她……她刚才听见了什么?
她是不是听错了?
单嫣立即道:“嫂嫂!嫂嫂是你吗?”
那边传来微弱的声音:“是我,是我。”
不?是风声,她没听错!
单嫣几乎喜极而泣:“嫂嫂,你在哪儿?”
常夫人的声音微弱,伴随着剧烈的呼吸声:“……前边。”
“嫂嫂你别动,我现在过来!”单嫣连忙往前,摸着墙壁一点点探手。
终于,在前方十来步的地方,她的脚触碰到什么。
“嫣嫣,我在你脚边坐着。”常夫人气若游丝的声音从脚边传来。
单嫣连忙蹲下身,果真,常夫人就靠着墙根坐在那里。
“嫣嫣……”常夫人说话的声音喘息声极大,吐字已经有些模糊,好像费了很大的劲才能够开口,“嫣嫣,我可能……我可能不行了……我的肚子好疼……”
单嫣心中一时警铃大作,她失声:“嫂嫂你胡说什么!?你是不是扭到脚了?你别怕!有我在呢!有我在你不?会出事的!你上来,我背着你走!”
说着便背过身去抓着常夫人的手往自己的肩上搭。
常夫人有气无力地靠在单嫣的背上,细若游丝的声音里万念俱灰,她道:“嫣嫣,你别管我了,我的羊水好像破了,我要死了,你快走吧……”
“胡说!!”单嫣疯了一样吼道,“你说什么傻话!有我在,你怎么会死!我说了不?会让你出事就是不会!我答应你我要护着我侄儿的,你要我食言吗?你闭嘴,我单嫣今天就是死了也要带着你出去!”
她咬紧牙根,用劲力气,颤颤巍巍地好不?容易将常夫人背到了背上。
常夫人素来清瘦,可好歹也是一个怀孕的妇人,单嫣用劲浑身气力将她背在背上的一刹那,只听见自己的膝盖下的骨头发出巨大的咯吱声响,一瞬间,那痛楚犹如雷点劈在身上。
单嫣只觉得脑海当中一根弦啪地断了,那种挖髓断骨一样的疼痛让她差一点就松手把?常夫人摔下来。
可就在她下意识要松手的一刹那,脑海里的声音却警告她不许松手。
仅凭着意志力,生生又将常夫人托了上来。
单嫣银牙咬碎,背着常夫人,艰难地一步一步开始往前迈进。
漆黑的暗道底下,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单嫣只觉得自己每走一步都像踏进淤泥,踏进流沙。
常夫人伏在她的肩膀上,喘息声一声比一声痛苦。
这一阵逃命已经叫她动了胎气,此刻羊水已经破了,腹中一阵一阵的痛楚激烈地宣告着一个小生命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子宫当中钻出来。
“嫣嫣……嫣嫣……”常夫人声音微弱地哭着,“你放下我,你让我自生自灭吧。”
“闭嘴!”单嫣头也不?回,只将她又往上托了托,咬着牙,“……我说了我要带着你出去,就是要带着你出去。嫂子你只管撑着,我看见前头好像有光了,你撑住了,知道吗?等?出去了,找处干净地方,我替你接生!你放心!有我在,一切都有我替你扛着。”
“嫣嫣……”常夫人哽咽,“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别说了嫂嫂,你养好精神,别怕。”单嫣咬了咬牙,“有我哥在的时候,他给咱们扛着。可他现在不在咱们身边,天塌下来,有我扛着。”
常夫人抚了抚眼眶边的泪珠,强忍下疼痛,“好,嫣嫣,我不?怕。咱们都要活着。”
“这就对了。”单嫣这才倏然一笑。
往前走了一阵,终于,不?远处有了微弱的光。
单嫣赶紧回头与常夫人道:“嫂嫂!你看!咱们就快到了!”
常夫人伏在她肩头,很微弱的笑了一声。
单嫣咬了咬牙,将常夫人往上托了托,沉重迈步朝着前方走过去。
走出暗道的一刹那,月光如水。
原来这暗道的尽头是一片树林。
单嫣往前又走了一阵,走到林子当中寻了一处安全的地方。
林中满地都是枯叶,单嫣便将常夫人轻轻放在枯叶之上。
“怎么样嫂子!?”单嫣忙问。
常夫人声音已经很微弱:“嫣嫣,你要帮我、你要帮我……这个孩子,我一定要让他平平安安生出来……”
单嫣满脸是泪,连连点头慌张道:“我帮你!我帮你!”
单嫣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只是在一旁听着常夫人断断续续地告诉她怎么做。
常夫人痛苦的叫喊声。
而自己颤抖的双手上满手是血。
煎熬、煎熬、连绵不断地煎熬……
单嫣一点点看着那孩子从他母亲的身体中抽离出来。
月色如水,不?久后,一声孩子清亮的哭声响彻。
单嫣颤抖的双手托着那个血淋淋的小小的早产儿,喜极而泣地爬到常夫人的身边,是哭是笑都有些分?不?清了。
她脱下自己的上衣,把?那个小小的、脐带都还没剪断孩子包在衣裳里,而后抱托道常夫人面前,颤声道:“嫂嫂……嫂嫂你看……是个女孩儿!是个女儿!是你跟哥哥的女儿!”
常夫人生产已经用尽了气力,她听见单嫣在耳边焦急的呼唤,用尽全身力气,微微睁开双眼,看着自己躺在襁褓中的女儿,很轻很柔的笑了一声,“这么小一个?”
说着伸手,似乎是想抚一抚女儿的脸庞。
单嫣连忙将孩子凑近到常夫人跟前。
生产的那一瞬,常夫人似乎已经用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
生命在生产的那一刻急速绽放,在生产完的那一刻又迅速枯竭。
她衰败得很快。
她想摸一摸、亲一亲自己的女儿。
可是时间好像不太足够了。
常夫人的手抬起的那一刻,又沉沉从空中落了下去。
而后,再没能抬起来。
一旁的单嫣愣了愣:“嫂子?”
常夫人平静地躺在那里,一声不吭。
单嫣还是不敢置信,腾出一只抱着孩子的手,去推了推常夫人:“嫂子你说话呀?”
“嫂子?”
“嫂子?”
“……嫂子你说话呀!嫂子我求求你说话呀!!”
单嫣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
她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开口说话好像变得很艰难。张了张嘴,可是发不出一个字音。
单嫣跪坐在常夫人的身边,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
她抱紧怀里哭嚎的小侄女,睁着眼。
倏而,眼里怔怔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