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上山东济南给秦母拜寿一事,罗家夫妇二人都十分看重。
秦夫人那儿请人择定了出行的吉日,头一天的时候,就将所有的寿礼归置到了车上,统共封了十几个驮子。
除去白显道、杜差、张公瑾、史大奈等十四个亲近的,罗艺又另外指派了二十多个负责押送的兵卫。
众人穿盔贯甲,各自配上军刃,浩浩荡荡的队伍便出北平府的西门,一路朝着济南府方向行进。
罗艺素来是不放心罗成独自远行,临行之前还抓着儿子并几个亲卫一顿训诫。
白显道杜差几个都是老油条了,自然同着罗成一条心的。
不管罗艺说什么,他们只跟着罗成一道点头说好。
可一出了北平府的西门,脱离了罗艺的管制范围,几个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便撕了脸上装乖的相,吆五喝六地说话玩笑。
北平府之于罗成就如一张困住飞鸟的大网。
素来只要出北平,他就没有不高兴的道理。
而这回,不仅能够出北平,更能够见单嫣,因此罗成的高兴又添上三分。
一路上兄弟几个骑着马说说笑笑的,他脸上时时都是和煦的神色。
往东过去,渡过浑河,再出了长辛店,彻底便辞别北平府。
一路下来众人也方觉有些累,看日头又是正午,罗成琢磨了一下便觉得还是先找个路边茶棚休息一阵,等避过了这阵子日头再赶路。
杜差白显道等人也都同意。
再往前走了一阵,倒还真找到了一个路边上的茶棚。
罗成坐在马上遥望,是个破草棚搭的茶摊子,破破烂烂的。
他犹豫了一阵。
可看着身边众人都被太阳炙烤得满脸通红,这一带官道附近又没什么村庄,往前走只会越发凄清,再往前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遇着人烟。
这么一想,便回头与杜差道:“大家先就在这茶棚歇息,等日头弱下去一点,再往前赶路。”
杜差连忙应了吩咐,回头过去招呼驾车拖着驮子的兵卫。
众人在路边的小茶棚边下了马。
不一时,棚子里便出来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看穿着打扮像是这儿管事的。
“哟,几位客官路过喝茶呀?这大日头的,快进来坐坐!”小二搭着毛巾,哈腰笑着请众人进去。
“找一张好的长桌,再上两壶好茶!”白显道先一步答话。
“得嘞,客官您几位往里请!”小二笑道。
张公瑾白显道几个跟着小二往茶棚里走,走了几步,却发觉罗成没跟上来。
杜差一回头,正见罗成还站在茶棚外头,一张脸面沉如水,眼睛瞧着茶棚四角的柱子上。
“少保?”杜差眨了眨眼,“您这怎么了?进来呀。”
罗成听闻杜差招呼,眼睛这才望了回去。
“来了。”罗成应声跟着杜差进去。
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侧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朝着茶棚的柱子脚看了一眼。
茶棚简陋,茶自然也不是什么好茶。
只是这初秋,天气还很炎热。这个时候能找到一个落脚歇凉喝水的地方,众人已经是很知足了。
上了两大壶茶,驾车的兵丁们一张长桌坐下,罗成和杜差十几个人坐另外一张长桌。
茶一上来,白显道就急不可耐地抢先给自己连倒了三大杯,咕咚咕咚往下灌。
“显道,你抢什么?这水还能少了你的不成?”张公瑾笑话道。
白显道一路已经渴坏了,风凉话也懒得回。
那边杜差给自己倒了一杯,笑呵呵地:“显道,我跟你说,这水可得慢点儿喝。你可知道如今这道上,响马最爱使的就是这样的招。挑着这种日头大的时候在人少的官道旁支个茶摊子,瞧着路过的肥羊,就给骗进来。”
“这个我知道!”张公瑾喝了一口水,故意逗白显道,“就先在茶水里下蒙汗药,等众人喝了茶,软了手脚,一刀子架子在脖子上。这个时候,管你什么好的东西,那就全是他们的!”
“几位爷,你们可别瞎说啊!”旁边擦桌的老板牵强笑起来,“我这儿可是正经生意。”
杜差灌了一口茶,笑道:“店家别放在心上,咱们兄弟几个就是玩笑。”
“是啊店家。”史大奈也笑道,“那些所谓响马,多数都是一些胆小如鼠之辈。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量他们也是不敢抢到爷爷跟前的!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这话?”
史大奈这话说完,立时底下一片人应声,众人都发笑起来。
众人当中,却唯独罗成举杯不言,一双眼睛只静静盯着那店主瞧。
店主只觉得背脊一阵寒毛竖起,一抬头,正撞上罗成那双森冷如鹰隼的眼。
“客官怎么总盯着小的瞧?”那店家讪笑两声。
罗成眉梢慢慢一挑,答非所问:“你这铺子开了多久了?”
店家愣了愣,忙赔笑说:“……哦,这店啊是我爹传给我的,在这条路上开了好多年啦!”
“是吗?”罗成点了点头,不咸不淡道。
“是啊,怎敢欺瞒您呢?”店家指了指罗成手中捏着的杯子,难为情笑道,“瞧着客官一直就没喝过,可是这茶不合您的口味?要不小的再给您沏一壶来?”
话说着,拔腿就要走。
罗成盯着那店家,突然一笑:“不必。”
店家的脚步瞬时停下。
罗成垂眸,摇着手中杯子里的茶水,似笑非笑:“就喝这个挺好的。”
说完这话,便仰头一饮而尽。
“咚”的一声放下杯子,杯中已经见底了。
店家看着杯子空了,这才如释重负地笑了一声:“我还以为这茶水不合客官的口味。”
罗成笑了一声,没答话。
众人就在这小茶棚当中喝茶歇凉。
许是到午后这时辰人都容易犯困,渐渐的一群人里,接二连三的开始打起瞌睡。
不到一刻钟,张公瑾白显道等一众人皆四仰八叉地摊在地上不省人事,罗成也伏在桌子上,呼吸绵长地睡着。
店家看着茶棚里瘫倒的一群人,赶紧上前摇摇这个,推推那个。
可就是没一个醒过来的。
那店小二最后推了推罗成。
罗成阖着眼眸,一只胳膊撑着腮帮子,就这么睡在桌旁。
店小二轻轻一推,便不受力一般,轰然一下扑倒在桌面上。
罗成一倒,店小二的面容一沉。
紧接着,便泛起一股冷笑。
他指头放进嘴边,顿时,茶棚当中响起一声嘹亮的口哨。
顿时,围绕茶棚四周丈把高的衰草只中便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四面的草丛当中冲出三四十个喽啰兵打扮的男人,将这茶棚四面八方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店家此时总算露出了响马的凶相,一回头,就冲着人群中最先走出来的几个高大男人抱拳跪下:“头儿,这几只羊崽子都已经昏过去了!带来的那些驮子就在后头!”
“嗯,起来吧。”头顶上一声男人粗鲁的说话声。
小喽啰兵赶紧听命起身。
一抬头,对面站出来的七个人。
为首的竟是单雄信,而后跟着齐李王谢,还有两个道上的兄弟。
齐彪往着棚子里一看,回眸赶紧朝着单雄信笑道:“二哥,我就说我这大羊山地方风水好!你瞅瞅,就这么一个破棚子,每年整的银子可不少!”
单雄信往棚子里瞥一眼,回眸道:“我说我们急着往山东赶路,你偏要留我们下来看一眼你这破棚子。你这破棚子能办几桩大买卖?”
适才在茶棚里装店主的那喽啰兵一听这话有些不乐意,赶紧上前一步抱拳道:“瓢把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您不知道,今日这桩买卖可肥,十来个驮子呢,上头肯定有好东西!”
“十来个驮子?这么大的阵势?”
察觉这其中不对,王伯当的眉头最先皱起。
“是呀,您不信过来看看。”喽啰兵一指茶棚后的马匹车辆。
李豹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愣:“哟,还真是。”
王伯当警觉,回眸看那喽啰兵:“那些人呢?”
喽啰兵探手往后一指:“都在棚子里趴着呢。”
王伯当上前一步与单雄信道:“我去看看。”
“我也瞧瞧,开开眼,看看什么样的人物能有这么大买卖。”单雄信笑了笑,双手环胸也跟着王伯当往棚子里走。
两人一踏进棚子,便望见地上横七竖八一摊的人。
喽啰兵跟在身后,扬手往趴在桌子上的人一指:“那个穿白袍银甲的,好像是他们的头儿。”
白袍银甲。
一听这四个字,王伯当与单雄信二人都是一顿。
刹那之间,就想起一个人来。
两人脸色一沉,互递一个眼神,眉头紧锁。
还是单雄信先忍不住,先王伯当一步抬腿往前迈步过去。
立到桌旁,抓着桌上趴着的穿白袍银甲的人的胳膊。
这么一扭,就把那人脸的那一面给掀了过来。
掀过来的一瞬当中,单雄信王伯当的心头各自都是重重的一声咯噔。
面前这张脸,模样隽秀。
人闭着眼,纤长如寒鸦羽毛的睫毛附在眼下,沉睡的模样安静秀气。
忽的,那人睫毛微微动了一动。
王伯当下意识后撤一步往腰上摸刀。
单雄信人还没反应过来。
正想后退,就望见那张安静沉睡的脸上,一双乌沉沉的眼睛一瞬打开。
刹那,那张少年白皙隽秀面容上的沉静宁和土崩瓦解。
一抹讥讽傲慢的嘲笑从那双光亮涟涟的眼睛里凌厉地迸射出来。
单雄信刚想松手,忽的面前人影一动。
那速度极快,几乎是瞬间。
只能看见人动作的残影,根本就无法叫人来得及做出反应。
单雄信下意识往肋下的刀柄上摸。
甫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刀柄时,另外一种冰冷的东西已经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瓢把子!”
身后传来齐彪一声怒喊。
王伯当的眼瞳一颤。
单雄信摸刀的手顿住,僵停在离刀柄一寸之地。
单雄信一动不动,只一双眼睛垂落下来。
脖子边的刀倒影了一横他的脸。
“大热天的在这路边上设这么个破摊子招摇撞骗,本殿下还当这破套是谁下的。”耳畔后传来一声一声慢慢的笑。
话是笑着说,可字里行间当中流露的却尽是轻慢不屑。
单雄信抬起一根手指,将搁在脖颈上的刀微微推出一点,而后慢慢扭过头去。
耳畔,罗成神色风雅闲适。
乍撞见单雄信移回来的目光,罗成也不躲闪。
反而眉梢锋利地高挑,还了一个礼节的笑。
单雄信黑着脸看着罗成,抬起一只手,勾了勾手指。
一刹,周身围着的的所有喽啰兵拔刀。
刀戟森森。
纵然身陷包围,罗成却全然没把这当一回事一样。
照旧不紧不慢拿刀抵着单雄信的脖子,照旧不紧不慢地笑。
“我说,你这手底下的人脑子可不怎样啊。”罗成慢悠悠道,“昨夜才下过雨,我们一路过来,官道上的都还全是泥,怎么你们这家茶铺子外头的柱子脚上连一点儿泥水都未曾沾上?柱子边的土也是新翻的,盖顶的茅草也都是才放的。我这儿一问,还大言不惭道这是家传店。你诓谁呢?”
罗成回眸,左右环视一眼倒在地上的张公瑾白显道等人,笑了笑,“行了,都别装了。再装,还真该惹人笑话了。”
话音放落,就见到一旁原本喝了蒙汗药昏过去的众人都纷纷从地上爬起身来。
那原本在店里充店主的喽啰兵一见这景象,惊得差点儿咬舌头。
合着……
这帮人全是配合他装出来的?
罗成眉梢一动,抬起眸子,不紧不慢地扫一眼一圈响马。
忽的,弯起嘴角。
“撞小爷手里,那就是你们路走窄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一刻,单雄信脑子里就一个念头:真TM我的孝顺妹夫,这TM亲肯定是TM不用结了[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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