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成有片刻的迟疑。
单嫣看着他默不作声,心突然揪起。
“罗成,你知道我是要脸面的人。”武姝垂眸道,“就算要断开,也让我和你断得体面一些。”
单嫣的指甲抠进墙壁当中。
她心在狂跳。
罗成一直未曾回话,气氛就这样凝滞了一阵。
一阵之后,罗成抬眸,用一种警惕的眼神瞧着武姝:“最后一次。”
武姝的面容上刹那泛起层层笑意:“多谢你,肯成全我。”
罗成侧过身去,不着痕迹地淡淡拂开她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我只是厌恶夜长梦多。”
武姝得了便宜,不敢再卖乖,走到罗成身前低声说:“我知道,我只是把从前的几样东西交还给你,从今往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话毕她转身向着水榭另一边连着的长廊走过去。
罗成未置一词,跟在身后同去。
单嫣瞧着他二人身影离开,咬了咬牙,也悄悄跟了上去。
一路上并未遇上什么人,单嫣东躲西藏,总算是跟在他二人身后到了武姝的闺院之外。
路上单嫣一直警惕盯着罗成与武姝二人之前的动静,可二人一路上却只是安静走路,谁也没多说一句话。
照这样看,倒真像只是来取几样东西便各自分开。
罗成在武姝进入院落大门之前停了下来。
单嫣见到罗成骤然停下,也赶紧找了一丛树隐蔽身影。
前头的武姝上了两级台阶,察觉身后的人并未曾跟着一同上来,也回了头:“世子不进来?”
罗成站在台阶下不动如山,冷淡疏离道:“这里是你的闺房处,我一介外男,今日进入内院已经是僭越。这一点规矩我还是知晓的。我在这儿等着你,你把东西取出来给我。以免叫人知道了,坏了你武大小姐的名声,罗某担待不起。”
武姝苦笑:“你我就当真要生分到这个份上?罗成,咱们两小无猜一同长大,从小你去哪儿都是我陪着你,如今咱们之间也要在乎这个规矩了么?”
罗成面容淡淡的:“儿时是儿时,如今大了,自有规矩。”
武姝定定瞧着罗成:“你对谁都这样?”
罗成冷道:“我对谁都这样。”
武姝看着他,自嘲笑一声:“不,你对单姑娘不这样。那日在王府里,当着这样多的人,你却与她举止亲近。罗成,从前你向来不会这样的。”
罗成拧眉,声音里浸了一丝寒气:“单嫣是我的义妹。”
“是么?”武姝不置可否地微笑一声,既不肯定也不否决。
罗成始终站在原地,坚守着规矩:“要么你现在把东西拿出来,要么我现在就走,你自己选择。”
冷冰冰抛下这样一句话,罗成便不再多说。
单嫣扒着树丛看,忍不住地为罗成叫好!
就是这样!臭包子!坚守你的底线!
罗成态度强硬,武姝终究是服软了。
她摇头苦笑,面容愁云:“也罢也罢,终究是我自作自受。你便在这儿等我一阵,我给你取了东西来。”
说罢,武姝转身进了院落。
单嫣瞧着武姝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看样子她是多虑了。
这些男女事上的细枝末节,罗成拎得太清,根本就轮不到她操心。
就他那心眼子,武姝那几个小伎俩怎能轻易算计到他呢?
自己也太不信任罗成的为人了。
单嫣摇了摇头,笑自己想多,转身就准备沿着路先返回去。
可就在她转身之际,刹那间,武姝的院落当中爆发出一阵尖锐而恐慌的惊叫声——
“——你、你们是谁!?来人啊!来人——!”
“——救命!有响马!是响马闯进来了——”
——单嫣猛地回过头来。
罗成原本垂着的眼眸刹那间敏锐锋利地抬起,眉眼间寒光一凛。
声音是从武姝的院子深处传过来的。
“响马”二字霎时间叫单嫣的神经绷紧了。
一瞬她想到了王伯当三人。
怎么回事!?难道是他们闯入安国公府了?
来不及多想,单嫣下意识地抬眼去看罗成。
站在院门外的罗成在武姝发出第一声求救的呼喊声克制住了行动,很谨慎地并没有轻易进入院子。
可在第二声消散之后,罗成似乎迟疑了一下。
“响马”两个字好似触动了他。
迟疑片刻,他还是抬腿奔向了武姝的院子。
单嫣心里越发焦躁难安,紧跟着罗成身后也跨入武姝的院子当中。
她整个人都糊涂了,心里越想越不安。
如今北平府里最大的响马不就是她二贤庄的那几位吗?
王伯当遇事沉稳她倒是不担心,她只怕闯进来的是齐彪李豹那二位现世活宝。
这会儿若是王伯当在便罢,可若不在,他二人还不得给罗成绑了卸八块?
单嫣脑子里疯狂搜索一会儿应对的办法,一边跟在罗成身后。
罗成感官敏锐,一脚蹬开了武姝正屋的大门。
单嫣就在他只身入屋后,在窗口边上扒开了一个小孔,借着看清屋内的景象。
屋中已经围了五六个浑身黑衣蒙面打扮的人,个个身后都背着一把大刀,为首的一个正扯着武姝,拿匕首抵在她脖颈上。
武姝吓得花枝乱颤,一张脸上已然是泪痕斑斑,慌得腿都站不直了。
一见到罗成踹了门进来,就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了一样喜出望外哭着:“罗成——!”
她刚喊一嗓子,背后的响马就狠狠拽了她一把,威胁道:“闭嘴!再吐一个字脑袋就别想要了!”
武姝吓得抽抽噎噎,赶紧闭了嘴,泪眼汪汪瞧着罗成。
几个黑衣人这才抬头看着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冷笑道:“哟,来了个家丁?”
罗成今日是来听学的,身上连把短刀都未佩。
此刻赤手空拳站在五六个黑衣人当中,却未见他有一丝后退的意思。
他气定神闲站在原地,眉宇压下去,眉眼里迸出光芒锐利:“何处响马?知道这儿是哪儿么?敢进这儿来,不要命了?”
为首的黑衣人笑得猖狂:“这安国公府武家富得流油,咱们江湖上的人,做事光明磊落,要抢就光天化日地抢。怎么,你管得着?”
说话的这个当口,单嫣仔细看了一圈那几个自称响马的黑衣人。
听口音、看身形,都不像是王伯当他们三个。
这倒把单嫣整迷糊了。
难道除了王伯当,绿林里还有别的人也跟着一道入了北平府?
可这个时候秦琼将入北平,二贤庄的人应该为护秦琼,不会轻易有所举动才对。
那这是哪家的响马?
这个时候来劫财,不是蠢是什么?
单嫣拧眉,越想越觉得奇怪。
而且除此之外,她总感觉武姝这个院子里还存在一点让人觉得诡异的地方。
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可是一时又说不上来。
转回眸来,面前罗成与那几个响马对峙,冷笑了一声。
紧接着,未发一言,罗成身形一动,一阵掌风便朝着最靠近他的一个人脸上刮过去。
单嫣肩膀一耸,咬了咬牙,就看见罗成那一掌劈下去,顿时劈掉了那人两颗门牙。
满地的血。
——直接打起来了。
单嫣扒在纸孔上瞧着罗成揍人,一边琢磨着究竟是哪一点叫她觉得武姝这院子令人觉得不对劲。
之于罗成的武力单嫣是一点儿也不担心,她就怕这几个响马不够他揍的。
罗成先动手,几个黑衣人被彻底激怒,首领立即下令几个手下围攻上去。
面对围殴罗成气定神闲,站在原地脚步不移不动,左边一拳右边一掌地接,根本没给那几个黑衣人近身的机会。
反而是三下五除二,把那几个喽啰给摔了个满地找牙。
单嫣躲在窗户外瞄,直叹气——
就这业务水平,出来做响马?
拿了刀跟摆设似的,全给罗成空手接了。
改行卖烧饼吧,说不定还赚两个钱。
武姝见局势大好,慌忙扯着嗓子急急喊:“罗成!救我!”
不出意料,罗成势如破竹,解决了几个喽啰,上去径直就是一脚把那个黑衣首领给蹬了。
一群黑衣人见情势不妙,连忙翻身要逃。
罗成眉梢冷冷一压,刹那就要追出去。
可他刚抬腿,却觉另外一只手被人沉沉拽住,他刹那回头过去。
也就在这回头的一瞬之间,单嫣脑海里一根线猛然断裂。
她突然反应过来,这院子里究竟是什么叫她一直觉得不对劲——
——武姝的院子里,为什么一个人也无!?
心底一抹寒意刹那升起,席卷单嫣浑身上下。
她怎么没早一点察觉到呢?进来的时候她就应该发觉的啊!
她一个义女,在罗家尚且备了五六个粗使丫鬟,何况武姝正儿八经一介千金大小姐?就算过得再如何简朴,也不至于在这院子里连一个洒扫的丫鬟都没有。
想到这里,单嫣的眼睛不由自主看到武姝的身上。
她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今日一路过来,一个人都未曾遇见。
不是巧合,是有人故意把人都调开了。
该死!进来的时候她一心扑在罗成武姝两个人身上,这个时候才脑筋转过弯来!
这时候,屋内的罗成转过头来。
武姝拽着他的袖子,朝着他微微笑了笑。
紧接着,武姝飞快伸出手,用一方帕子狠狠捂在了罗成的口鼻之前。
罗成的瞳仁在一瞬间缩紧。
他飞快伸手,想把武姝的手拿下来。
可武姝的举动根本就没有留给人反应的余地。
单嫣捂住嘴,强迫自己咽下喉管当中的尖叫声。
罗成身形晃了晃,而后重重倒在地上。
单嫣目睹了这一切,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
就在罗成倒下之后,地上倒得横七竖八的黑衣人们纷纷站起了身来。
单嫣眼睁睁瞧着那些原本准备逃窜的黑衣人们揭下了脸上的面罩,一个二个朝着武姝跪下道:“小姐,可以了吧?”
单嫣一刹瞳仁睁大。
她攥紧手心,强迫自己先镇静下来。
没有轻举妄动,她躲在窗户后,听着武姝接下来的话。
武姝蹲下神,轻轻伸手揭了一下罗成的眼皮,确认他昏迷过去之后,才抬眸对着跟前的一群同伙淡漠道:“今日的事情堵住嘴巴,片刻拿着我给开的单子去账房支银子。拿了银子,赶紧走人,往后谁也不许提起这件事情。若是我在旁人的嘴里听到有关此事的只言片语,天涯海角,都绝不会放过你们。可知道了?”
同伙们连连谢恩:“小姐的吩咐,咱们怎敢不听?这些银子够咱们过一辈子了,咱们的嘴巴自然也是封得严严实实的。您就放心吧。”
武姝抬手一挥:“下去吧。”
几个下人连忙乖乖往外退出去。
单嫣冷静镇定,在那几个人退出来的一瞬间,闪身躲进一旁的树丛里蹲下,等人都走了,她才又瞧瞧出来,扒在窗户边观望武姝接下来的举动。
她究竟想做什么?
房间里传出另外一道脚步声。
单嫣抬头见来人,不由得怔住。
从帘子背后走出来的身影,不正是几日前才在王府里见过的安国公夫人吗?
她们母女串通好了?
安国公夫人从帘子后走出来,立在武姝身边,笑起来道:“姝儿啊姝儿,你说你怎么就猜得这样准呢?果不其然,这罗少保当真往你这套里跳了。人都说,罗成这人英明,哼,还不是难过你这美人关了?”
武姝垂眸,将罗成抱在怀里,淡声道:“罗成自持自重且谨慎,在男女的事情上,他是个绝不会僭越的人。就算我再如何央求,他也绝对不会越过雷池一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他心里有本账。可遇上响马,这件事情就变了性质。罗成从来不是个不会见死不救的人,我卡准了他这一点。”
安国公夫人笑得花枝乱颤:“如今好了,我瞧啊,你跟这罗家殿下的事儿也八九不离十了。姝儿,到底还是你算计深远,如今晋王迟早是要代替太子的,那时候长安乱起,咱们娘俩在那儿夹着未必就能过富贵日子。倒不如现在回了北平,你牵住罗家这千顷地里的一棵苗,等那罗艺夫妇百年,这北平不就是咱们武家的了?到时候咱们据北平,还怕谁人的欺负?姝儿啊姝儿,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啊,不枉我娇养你这些年!”
武姝抱着罗成,垂眸抬手抚了抚他面容,轻声道:“娘,你出去吧。这人剩下的事情,姝儿自己来做就好。”
安国公夫人笑道:“好好好。你在这儿和罗成待着,我出去给你把人都安排好。等今儿罗成念旧情非礼你的事情传出去,明儿你就能当北平王府的世子妃了!就你爹那个老古董,什么也拎不清,如今咱俩计成,等把北平王府弄到手,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单嫣在外听着。
先是震悚,而后,怒火便燎原烧起。
她知道罗成不会见死不救,便想用他这份善心来算计罗成!
卑鄙!
眼瞧着武姝慢慢搀着罗成起身,单嫣咬紧了牙关。
当日她念武姝与罗成青梅竹马,还觉来日或可公平竞争一场。
可当下,武姝不配。
罗成那样澄澈的人。
武姝不配。
安国公夫人得意洋洋笑着拉开房门,准备出去布置一会儿抓奸的人手。
可就在门左右分开之时,面前却不知从何却闪了一个人影出来。
安国公夫人被吓得一个激灵,往后趔趄了几步。
一抬头,单嫣就抱着胸站在门前。
安国公夫人一惊,颤颤伸手:“你、你不是……?”
单嫣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冷冷一笑,眉梢一挑。
对着安国公夫人就是登门一脚踹过去。
她厉色冷笑:“我是你爹。”
“罗成还我。”
跨进门中,单嫣眉眼森冷,直直瞥向武姝。口气里,再没半分客气。
“我要带他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