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
“你记好了。”
“不许忘。”
……
单嫣提笔,面前平铺的那张宣纸上端端正正地全是“罗成”两个字。
她一面提笔写他名字,一面像是中邪了一样傻笑。
罗成……罗成……罗成……
她刚想落笔在“成”字最后的一点上,有一双手不客气地“噔噔”叩了两下她的桌沿。
“单小姐。”
单嫣光顾着傻笑发呆去想罗成,猛然之间被人打断,吓得一个激灵忙站起身来,“先生,我在!”
面前一把白花花胡子的先生站在她桌旁边,一脸不解地瞧了单嫣一眼,又瞧了她面前的桌案一眼,疑惑道:“单小姐,老夫叫各位写一写适才讲学过的文章的感悟,你写的这都是何东西?为何满页都是燕山公的名讳?”
今日是听学的日子。
因着这桩事原本是安国公府做东,听学的地点便被设在他家府邸的一座空旷院落当中。
各家的公子小姐左右分开,一人一张桌案,中间有锦屏隔断开来,左右彼此都只能瞧见些依稀的人影。
先生的话刚说完,锦屏那边公子们的身形便笑得晃起来。
有好开玩笑的说:“先生,您还是别管了。这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咱们讲了这半晌的课了,好歹也算个一秋半吧,您还不许人姑娘见字念人么?”
这话说出来,一帮公子们皆是大笑,锦屏这边的小娘子们也忍俊不禁,衣袖掩面悄悄笑起来。
单嫣感觉像是上课传情书纸条被老师当众抓住又大声念出一般,闹了个大红脸,忙急着摆手解释道:“先生误会了,我这是想在提笔作文章前练一练字……我这字都是临时抱佛脚学的,想着先练上几笔再写文章,也不叫字丑污了先生的眼睛。”
花甲年纪的老先生一双浑浊的眼睛迟疑瞧着她:“是这样?”
单嫣尴尬地咳嗽一声,终是忍不住转眸朝锦屏那边的罗成的身影偷偷看过去。
她跟罗成坐在一排上,中间就一道锦屏隔断着。
那旁的各家公子们都已经笑得不成坐像了,唯独罗成的那道身影还是端挺的,背脊笔直如劲松。
他的身影轻搁下笔,声音没什么起伏:“黄先生,单小姐说的是实话。”
罗成帮腔说话,单嫣才松了一口气。
老先生听了这句,才点点头,把那张写满罗成名字的纸放回了单嫣桌案前,并叫她重新坐下。
先生负手往前走去:“各位不要闹了,这会儿先把感悟写下,记上姓名一一上交,上交完感悟的人便可先行离席回家,咱们今日的课业便算是讲完了。各位家去,要记得好好温习今日所讲内容,明日课上,先提问一遍再讲新课……”
前头老先生老态龙钟慢吞吞地讲着训诫,后头单嫣刚落座下来,桌子底下锦屏那边便滚过来一个小纸团。
单嫣迟疑看了对面的人一眼,瞥了下先生,才忙躬身把地上的纸团拾起来。
一打开,一张雪白的纸团上就像模像样地画了一个猪头。
单嫣把纸条揉进手掌心里,狠狠瞪一眼锦屏后罗成的身影。
她一记眼神还未收回来,那边罗成就端正站起了身,恭敬道:“老师,学生业已写完,还请您辛苦过目。”
大多数的人都还在咬笔头,罗成便上交了课业。
人群里传来微微的哗然。
黄先生转过身来,很是满意首肯。等罗成上交了课业上来,他低头一看,捋了捋面前一副花白髯微笑道:“早在长安便听闻燕山公年少文武双全,乃是世家子弟当中的楷模标榜人物,今日一见,此话果真不负。燕山公,你可以先行回府了,代我向王驾千岁并王妃问好。”
罗成抱拳恭敬道:“学生告辞。”
话说完,便往外离去。
单嫣瞧着罗成离开的身影,不自觉便有些着急。
低头一看自己的课业上,刚写了个标题。
她提笔蘸了蘸墨,刚想落笔赶紧写完,身前坐着的武姝却转头过来瞧着她笑道:“单姑娘,世子爷在府里教你写字么?”
单嫣怔住,一时不解她这话何意。
此时在座诸位都忙着写完课业回家歇息,先生也在前头的交椅上坐着低头看书,根本无人管她们二人在做什么。
单嫣看了武姝一眼,刚想说话,对方却先打断了她。
武姝那双乌沉的眼仁静悄悄盯着她,微笑了一下:“单姑娘,你喜欢世子,对么?”
单嫣手中的毛笔啪嗒一下掉在桌上,溅起的墨汁沾在她衣袖上。
武姝看着她,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
她垂眸盯着单嫣的桌上的一滩墨迹:“单姑娘慢慢写吧,我先告辞了。”
说完,转身站起,绾袖轻拈起桌案上的课业,温声恭敬道:“学生写好,请先生过目。”
武姝起身,坐下便纷纷起了议论。
“武小姐也写好了,真快啊。”
“到底是在长安便才名广传的人。”
“如此看来,与罗家世子倒真是般配啊……”
单嫣坐在席间,听闻身边窃窃私语,瞧着武姝把课业交到了黄先生的手中,而后翩然而去。
那一刻,不知为何单嫣的心底突然翻涌起一股不安。
她盯着手上的还是空空荡荡的一张纸,咬了咬牙,重新抓起笔低头奋笔疾书。
胡乱一通写,也不管究竟写了写什么,总算是赶在武姝之后花最少的时间把先生吩咐的课业做完了。
单嫣用最快的速度把桌案上自己带的物件笔墨收拾好,交了课业,匆匆就往着安国公府的门前跑。
可到了门前,到罗家的马车前一问,家仆却说未曾见到罗成过来。
单嫣心中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把手里的包袱往家仆手里一塞,提着裙子转身就又跑进了安国公府的大门。
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一路上询问武家下人,却都说没有见过罗成。
这就怪了。
单嫣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心口上好像有无数只爪子抓挠着。
一来二绕的,不知不觉就绕进了安国公府的内院。
单嫣走过一条长长的回廊,突然在拐角处听见一阵争吵声。
心刹那收紧。
她凝神分辨,听见是武姝。
“……我知道是我的错,可是当时我又有什么办法?你知道我的出身,我不是从夫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我好不容易才在这个家里站稳脚跟,若是我不听从夫人的话去长安,我还能有活路吗?”
声音哀恸可怜,带着哭腔。
“我知道你恨我毁约,可是我没有办法。罗成,我求求你看在从前咱们的情分上,别这么对我了!我的心中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就算我去长安的时候,我念着的人始终也只有你一个。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罗成,我求求你,你别对我视若无睹,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还记着我,否则,你也不会到今日还对我耿耿于怀,还叫单姑娘说出你已有钟意之人这样的话来气我……”
单嫣屏息听着,放轻脚步走到拐角便,瞧瞧探过半个头去。
罗成和武姝站在回廊尽头的水榭上。
罗成垂首冷冰冰站在那里,而武姝则凄楚地拽着他的衣袖哭诉,哭得身形摇晃,弱不禁风好似下一秒就会摔倒进他的怀中。
武姝仰着头,满脸清泪地凝望着罗成:“罗成……我错了,你容量我这一次吧。”
单嫣站在回廊后看着,如遭雷击一般。
她指甲抠着墙壁,心里默数,若是武姝再抓着罗成不放,下一秒她就冲出去。
可罗成并没给她这个机会。
就在单嫣想冲出去的那一刻,一直冷漠安静站在原地不动的罗成突然抬手,将武姝的手从自己袖子上扯了下来。
单嫣默默收回了跨出去的那一步。
武姝不可置信看着罗成。
“说够了?”
罗成面容沉静地反问道。
“你若是说够了,那就轮到我来说。”
罗成静静看着跟前的武姝:“你说错了三桩事情。第一,你说当年不告而别前行长安是受父亲嫡母逼迫,无可奈何才做出的决定。当时我才过十五岁,很多事情初尝不知其中深意,所以不得其解。可是后来细思,武姝,我与安国公府不过都是你的垫脚石罢了。初来北平你不过是想依附我不受旁人看轻,后来你又想借着安国公夫人母家在长安的势力一步登天,不是你无可奈何,是当时我罗成不才,实在非你心中良配。如今你在长安选秀无疾而终,回到北平又才想起我这个昔日故人。退而求其次,你真是打得一个如意算盘。只可惜你自己聪明,也别把旁人都当了傻子。你这几滴眼泪,诓诓不相干的人倒是无妨,对着我,得罪,我不吃这一套。”
“其二,你说我现在还对当年你不辞而别的事情耿耿于怀,是因为我心底还惦记着你。”罗成淡声一笑,平静道,“大错特错。”
“我之所以还记着这件事,不是为了谨记你,而是为了告诫我自己。信任旁人没错,可是毫无来由的信任一个人,这种蠢事我罗成做过一次就罢,长个教训,往后再不可犯。”
“最后,我心中确实有人,虽未明朗,可也是真的。为了气你编造这样的话,犯不着,也没必要。”
说得好!!!
单嫣听完罗成这一口气冷静的陈述,心里疯狂鼓掌。
对面的武姝像是吞了一根鱼刺进去,嗓子里的话吐不出,咽不下,目光颤颤地看着罗成。
罗成往后退了一步,与武姝保持出一个礼貌的距离,垂眸清冷道:“之前多少看在安国公夫人的面子上,我容忍了你许多,可是你好像并不知道什么叫做节制。所以我现在很清楚的告诉你,若是你再做出一些困扰我身边人的事情,我便一份情面都不会留给你。武姝,你我少说从七岁相识,我什么样的脾性,你最知道。我最后说一句,好自为之,自爱自重。”
说完,罗成便转身准备走。
单嫣没料到罗成这残局会收拾得这么利落,她本还以为他俩肯定要来好几个回合纠缠,赶紧就想找个地方藏身住,别被罗成瞧见。
谁晓得武姝却突然道:“等等。”
等等?
单嫣一愣。
罗成脚步也停滞下来。
他转过头,瞧着武姝:“还有什么事?”
单嫣心里直打鼓。
看武姝这个势头,是还要再争取一把?
却不是。
武姝忽的释然笑起来:“既然你这样说了,我也明白了。我是个要脸面的人,你把话摆明到这份上,我也不会再缠着你。”
单嫣懵了。
这么快就能释怀的吗?明明前一刻还……
罗成回头道:“你若是能这么想,那最好。”
武姝上前:“既然这样,今天趁着这个时机,我就把我对你的念想断了。我前去长安之前,贴身带了许多你当初送我的几样,如今咱们一刀两断,这些东西留在我跟前也是困扰,不如物归原主,我悉数奉还,也算是完璧归赵。”
罗成迟疑了一下,拧眉道:“不必。你扔掉,或是送人都无所谓。不用特地还给我。”
武姝却笑了:“我既然说出一刀两断这话,便不是开玩笑的。我只是想把东西亲手还给你,也算是我了却了我的心愿。罗成,这算是咱们最后的一点瓜葛,我不想了断得这么草率。我只想亲手交到你手里。”
武姝的眼神清亮坦荡。
罗成有片刻的迟疑。
那一刻,单嫣心中那股强烈的不安又升了上来。
不要去。
不要去!
她手抠紧墙壁,心里疯狂默念。
武姝却在这个时候拉了一下罗成的袖子,一边笑着,一边掉下一颗眼泪。
“……最后一次,也不行吗?”
作者有话要说:orz本来昨天更的,但是心情不好+懒癌犯了,拖到今天。sorry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