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邪气在炽焰崖不停游走,遮云蔽日。
贺见溪白衣如雪、如同芝兰玉树,他撑着纸伞,在一片昏暗的树林中,仰起雪白的脸。
他好像从空气中闻到了粘稠浓郁的欲望的气息,令他无比熟悉。
一缕黑气如同游蛇钻入他瞳孔,贺见溪下意识睁大了眼,纸伞坠落地面,密密的树林,透出一丝光。
他立刻痛苦地捂住了眼睛,一些过往的场景,历历浮现在眼前。
有稚嫩的声音在不停唤着:“阿兄、阿兄……”
细细听来,原来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抬眼望去,看到年仅八岁的自己,站在雪地里,赤着一双足,冻得整个人几乎要昏厥。
他泪流满面地望着远处浓烟滚滚的府邸,脑海中不停回响着阿兄的声音:“阿溪,你是贺家唯一的血脉,你要好好活着,只有好好活着,你才能够为我们全家上下一百六十八口报仇雪恨。”
他哭着:“阿兄,我不要离开你。”
阿兄将他推开,双眼猩红,声音嘶哑:“快跑,跑啊!”
“记住阿兄的话,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报仇!”
他只能不停跑、不停跑、丝毫不敢停留。
大雪天,路又湿又滑,他的鞋子掉落,他不敢去捡,因为他听到后面的声音。
“好像还有个小兔崽子跑了,大人说过了,贺家一个活口都不能留,快追!”
贺见溪撑着一口气,不知道跑出去多远,他回过头,茫茫大雪中,他满眼却是火光的红,满耳都是凄厉的惨叫声。
他羸弱的胸腔不停起伏,里面好像有毒蛇在盘踞、又好像有烈火在灼烧,恨意将他烧得快要化成灰烬。
后来,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卑贱如泥,任人踩踏。
他变得烟视媚行、曲意逢迎,在烟花之地摸爬滚打,美丽的容颜是他的武器,世故、圆滑、长袖善舞是他安身立命的本事。
后来,在他终于亲手报了仇,将那将他一家赶尽杀绝的宰相亲手勒死,将他子女尽数残杀,将他的府邸彻底焚毁之后,他也悬梁自尽于昔日破败的贺家。
他以为自己大仇得报,就是得到了解脱。
可是,当他来到泉台的时候,却发现,那些贺家之人,一个个都忘记了前世,去了新的轮回。
只有他一个活下去的人反复咀嚼着那浓郁粘稠的恨意。
他不甘心,辗转人世,找到了他的阿兄。
彼时,阿兄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眉眼俊秀,他温和地问他:“这位兄台,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还听到别的刺耳的声音,不断地议论着他:“你瞧他的样子,狐媚得很,哪里像是正经人。”
“离他远点,说不定他是染上什么脏病才死的。”
他这才觉得,自己被恨意支配的一生,到头来竟然都变成了笑话。
那种恨意在他心中燃烧,烧得一切都仿佛变成了荒芜,恨意割肠锯骨、深入骨髓,将他困住,无处可逃。
可他却放任恨意在心口流窜,不愿再入轮回。
他一生都是为了报仇而存在,当大仇得报的时候,他存在的意义却被否定了。
就这样,在浓烈的恨和被遗忘的不甘中,他变成了艳鬼。
过往的人悉数变作白骨、面目模糊,只有他在人世间踽踽独行、孤身一人。
所幸,老天还是眷顾他的,他能够以艳鬼的身份,去修行,还一举突破化神期。
就在他停滞在化神大圆满多年,想要更进一步的时候,他遇到了苏香寒和云锦,孤独的修行之旅好歹有了结伴同行之人。
偶尔他们会斗嘴,云锦性子活泼,却不及他伶牙俐齿,每次她都会败下阵来,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心里的恨意能够得到一瞬间的释放。
可是,那也仅仅是一瞬间。
贺见溪很清楚,那恨意已经根植骨肉,支撑着他不能遗忘。
什么亲情、友情、爱情都是水月镜花,丝毫不能救赎他。
他想要的无非是力量,只有把这人间变作恨意弥漫的地狱,他才能重获新生。
恨意在心口不停流窜,哪怕光照在他脸上,将他皮肤一寸寸灼烧,他也不觉得痛苦,反而有种莫名的快意。
那种快意来自于自毁、自弃、将别人拉入泥沼,将别人变得和他一样肮脏。
扮作云锦的聂青霓看到他这副模样,询问脑海中的系统:“他这是怎么了?”
系统:“他陷入了灭魂灯制造的幻境之中,被恨意支配。”
“他会死在幻境之中吗?”
系统:“如今的灭魂灯还没有这么大的能耐,贺见溪到底是化神大圆满的鬼修,灭魂灯最多能够困住他半刻钟。”
半刻钟,太短了。
她考虑要不要趁此机会,将他困住,她虽然有着属于剑修的高傲,但也不是不懂得变通的死脑筋。
她正欲动手,系统却道:“宿主,你这样做反而会把他唤醒。你和他打了起来,再面对苏香寒的时候,就会落在下风。
不如,坐山观虎斗,先让他和苏香寒因为争还魂草两败俱伤,你再出手,这样会更容易得手。”
聂青霓又问:“你是说,贺见溪也在觊觎着还魂草?”
系统:“是的。”
聂青霓沉吟一会:“我知道了。”
系统又忍不住问:“宿主,你真的不先去救邬昭白吗?”
聂青霓只是道:“先拿到还魂草再说。”
她拾起地上的纸伞,朝着贺见溪而去。
就在贺见溪沉浸于恨意之中无法自拔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撑起了一把伞挡在了他头顶,声音清脆:“二哥。”
刺眼的光消失了,那浓烈的恨意也仿佛跟着消失。
贺见溪虚弱地抬眼望去,看到那熟悉的兔耳朵和红眼睛,他声音像是遗憾:“原来是云锦啊。”
聂青霓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又问:“二哥,你找到还魂草了吗?”
贺见溪摇头:“没有。”
聂青霓沉默好了一会,才问:“二哥,你刚才是不是见到什么场景了?你刚才的表情,好像很痛苦。”
贺见溪望着黑压压的天际,苦笑道:“看来,这灭魂灯果真厉害。”
他忽然转过身:“对了,云锦,你怎么没受到灭魂灯的影响?”
聂青霓心里一颤,她微微偏了偏头,像是疑惑:“二哥?任何人都会受到灭魂灯影响吗?”
贺见溪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不一定,心智单纯之人,七情六欲寡淡之人,或许不会沉溺在灭魂灯制造的幻境中,想来,你是因为心思单纯,才逃过一劫,算起来,这点我不如你。”
“二哥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
贺见溪笑了起来:“一些无聊的陈年旧事罢了。”
见他不愿意说,聂青霓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又道:“对了,我们都没有找到还魂草,不知道大姐有没有找到呢,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说着,她又故意问道:“二哥,不知道大姐会不会受到灭魂灯影响呢?”
贺见溪脚步一顿,眼底泄露一丝阴暗:“大姐心智坚定,或许不会被影响吧。”
他早就感觉到了,苏香寒和他不一样,他们追求的道也是不一样的。
聂青霓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那就好。大姐一定能够借助还魂草晋阶,到时候,我们就一起为大姐护法,以防止有心人中途抢走大姐的还魂草。”
看着“云锦”一颤一颤的兔耳朵,贺见溪脑子里却不断想着,云锦和苏香寒两个人的关系更为亲近,若是他想要夺取还魂草,云锦必定会站在苏香寒那边,他根本毫无胜算。
想到这,他眼里流泻出一丝杀意。
聂青霓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在前世,她就感受过这种杀意。
她按捺住战意,垂下了眼睫:“二哥,其实我刚才也受到了幻境的影响。”
她捂着心口:“沉溺在幻境中的感觉,有点窒息。”
话音刚落,脚底忽然冒出一种森冷的寒意,像是九幽之下的恶鬼冲破禁锢,来到人间作乱。
杀气冲天而起,聂青霓克制着自己迎战的冲动。
巨大的白骨之手破土而出,像是不停生长的藤蔓,紧紧扯住了聂青霓的双腿,五指交错,合成一个巨大的牢笼,将聂青霓困在了其中。
贺见溪手执油纸伞,望了过来,他背后,一直巨大的白骨爪径自朝着她心脏而来。
聂青霓腰间的白绫立刻将自己团团围绕起来,她按捺住沸腾的战意,呵斥道:“二哥,你做什么!”
贺见溪笑了起来:“真难缠啊,云锦,我虽然杀不了你,但是你一时半会也脱不了困。”
他衣袖微扬,白骨牢笼带着聂青霓,慢慢地朝着地面沉了下去。
他转身离去,望着不远处的山峦,声音冰冷,却透着一股志在必得:“还魂草,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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