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我有去处

谢湛今日似乎很闲。

闲到他有那个时间披一身重甲,冰天雪地里同程安讲话。

“为什么想和离。”

他蹙起眉,纤长睫毛覆上一层霜,话很平,很沉,“离开谢府,你无处可去。”

瞧他半晌,程安笑了。

说起这段时间,哪怕谢母待她再好,她也一直觉得自己人生像片飘在空中的秋叶,飘无定所,最终挂在鬼界这张蜘蛛网上,才勉强有了安身之地。

上辈子程安初入鬼界,起初确实对阴森血腥的各类妖鬼感到恐惧,可时间一长,也就逐渐淡忘了这些,反倒觉得天上仙气飘飘清香阵阵闻得人想吐。

有时候甚至她会坐在自己院子里,和鬼界另外两个护法斗嘴,偶然撸起袖子打一场,倒是快活。

“这,大公子就别管了。”程安晃着秋千,笑道,“我是有去处的。”

谢湛心底清楚她在指鬼界,眼睛微微眯起。

鬼界本身就是极度残暴的代名词。

鬼同常人不同,依靠吸食其他灵体修行,尤其自鬼王修祈出现以来,鬼界行事愈加肆无忌惮。

他见识过鬼界深渊如养蛊般的鬼巢,在那里,千万只无辜生魂被迫交织一起厮杀,剩下的那一只,炼化成药丸供高阶厉鬼吸收。

对她而言,这种地方,是去处?

谢湛脸色渐渐沉下。

他留在此处,无非不希望程安能安稳转世,不要再与鬼界牵扯,可如今她明明是人身,却当那里是容身之地?

同流合污,自甘堕落。

他想救她,但若她本身即是魔物,又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会同你和离。”

果断落完话,谢湛面色已是严寒至极。

程安没料到他拒绝得这么果断,脚下一滞,抬眸脱口而出:“为什么?这不是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两全其美?恐怕未必。”

谢湛语调低沉,虽无起伏,却若有所指,颇有几分嘲讽的意味。

顿了顿,他似乎又想起什么,收敛情绪,摸着手上翠玉扳指,声音回了温:“你且留在谢府,不要多想,无论发生什么,我会保你。”

断人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话说到一半便被断开的程安心底低低啧了声。

谢湛就是谢湛,昨夜今天的那点儿温存果然是她出了幻觉。

这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态度,和三百年前玉宸殿那一幕一毛一样!

上辈子的种种怨怼屈辱渐渐浮现眼前。

她心底不自禁发笑,心里竟无端生出几分火气。

他谢湛可真是厉害,什么都看不上。

世道一切,对他而言,不过手到擒来掌中之物,连她这么一个大活人,也不过他这尊五行山下一粒平平无奇石子。

“我好得很,不用你保。”

因为压着火,程安话一字一顿蹦出来:“行,你不同意,就不同意。不碍事,我去找……”

“母亲?劝你省省力气,她不会答应你。”谢湛知道程安想说什么,冷笑一声,又一次断了她的话茬。

“……”

这谢湛抽什么风!

程安下一句话反驳为他这态度憋在嗓子眼,寒天雪地,她只听自己脑子嗡得一声,方才一股火直直窜上天灵盖。

她不由得扯了扯唇角:“不是谢大公子,你既然不喜欢我,咱们好聚好散,岂不美哉。”

“何须多言。”

谢湛状若未闻,却道:“我既不会放你。何必白费功夫。有这争辩的时间,不如多看些书养养性子。如此不学无术,不谙世事,恐怕日后受人欺骗尚不自知。”

话很绝,话落得丝毫不留情面。

“……”

程安让他这么一句话气得脑仁嗡疼,原先还在晃晃荡荡的秋千一时停下,手指捏得秋千绳发白。

火气中,她一时间竟没顾得着回怼,只在心底暗暗骂一句人。

——谢湛有病。

见程安不再说话,谢湛竟带着十分讽意地笑了声:“你自己好好想想。”

那模样,像极了留一个无理取闹小孩原地撒泼的家长。

话落,他转身干脆离去,银靴在雪地里留下一行沉沉脚印。

“……”

这一下,程安连骂娘都骂不出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

冷静……

冷静个屁!

火气烧得她肺都快炸了。

要是她现在是鬼,早就提鞭去干,哪里管得这么多!

于是她一跃从秋千上跳下,踩在雪地差点没滑到,手脚划拉麻绳木木得痛,她这才后知后觉感到冻。

指腹划下道伤,痛意从冻得发紫的手指蔓延,她却依旧怒喝道:“谢湛你站住!”

银色身影如若未闻,脊背挺拔峻峭,迎着风雪,沉稳平静得继续朝前走。

“……”

——好得很!

程安本追去拦他,可刚迈出脚,心底一沉,又觉得没有必要。

冒冒失失,莽莽撞撞,没一点儿身为鬼的尊严。

追谢湛理论?他值个屁!

她做什么,会什么,又需要他知道?

这般想,火气一点点从天灵盖上散掉。

程安幽幽坐回秋千上。

如今,她在谢湛身上,已经没任何东西。

她不过是想结束这场婚事,少一份同神君的姻缘,以保佑自己鬼途顺风顺水,渡劫顺利。

谢湛不答应就不答应,这世上多得是和离的办法,多得是和离的人,顶多多费点周折,不值得生气。

来日方长,她还有七年时间,他们……

从,长,计,议。

.

谢湛入书房卸甲,萧武见他脸色不好,未敢多问。

他只是低着眉满眼阿谀道:“大公子今儿可真是勤奋,这么早就去军里。”

“有事。”

谢湛换了一身青竹云纹袍,见他这么问,视线轻飘飘落在他身上,声音平淡:“母亲来问?”

“不不不,是小人好奇。”

“哦?”

谢湛银甲卸落,发出惊心的碰撞声,那双黑眸暗沉如水,却没了后文。

萧武也没敢再多话,只是无端觉得心脏被人揪起,还一上一下不断跳动。

待空气凝固了好一阵子,头顶才传来声音:“我可从来不留多话的人。”

明明如同随口聊的一句家常,却听得让人心中一颤。

萧武咽了口口水,连声认罪。

见谢湛自己扣好腰封,没有继续追究的意图,萧武急忙献殷勤:“大公子去那么早,想必还没用膳,我这就让厨房热几个菜送来……”

麻杆似的身体还没往前走几步,又听着后面道。

“站住。”

萧武心中蓦然一惊。

他总觉得,眼前这位大公子,比之前来得更沉稳不可捉摸。

实在…叫人有些害怕。

谁料,谢湛却道:

“取一件手炉给她。”

谢湛随手披上一件狐裘,抬眸望向窗外。

屋外大雪连天,半人高的皑皑白雪将门口假山埋了一半,她此时还没长开,只有小小一点儿,在屋外久了,埋在雪里找不到了也有可能……

谢湛终究皱了眉,脑子里却满是程安那双冻成山楂的细软小手,以及方才同他说话时的哑音。

——若病了,倒也麻烦。

萧武眼珠子一转,瞬间明白谢湛口中“她”指大少奶奶,思及昨晚谢湛的诡异态度,当即哎呦一声:“这屋外大冷天的,大少奶奶就这么站着?”

“……她不想进来。”

谢湛不想多说,起身,从容不迫地在书架子上取出一册看到一半的军书。

“唉……这……小人这就去劝劝大少奶奶。”

萧武觉得自己明白了。

定是这两人方才闹了点不愉快,才牵连到他。

他这犯得什么孽啊,照顾性格难测的大公子本就够麻烦,现在看起来,这位大少奶奶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

不过说实在,能让大公子沉脸生气的人,他可真没见过几个。

他作势要出门,却听身后又道:

“不必劝她。”

白皙指腹翻过一页军书,谢湛态度颇为笃定,“待手炉冷了,她想明白,自己便会回屋。”

“是,那早膳……?”

“……”

谢湛忽的想起,晨时在静心院里,那碟鲜嫩饱满,一看就很有食欲的冬笋。

古卷上的修长指尖一顿,他沉默少许,思绪似乎流转片刻。

“多做一道笋,拿过来。”

“好嘞!”

侍女将菜呈上离开,谢湛才从书中取出一张堆叠齐整的空白宣纸,摊开。

即刻,微黄纸上竟无端浮出几个字,谢湛扫过一眼,眸中暗色随即逐渐加深。

——修祈失踪,寻无果

来信者,是他在仙界的暗探部下。忠心不二,四海之内没有任何查不到的东西。

若是他们都说鬼王修祈失踪,那对方就真是将自己藏了起来。

——藏到哪里去了。

心思沉沉,一直到他夹起冬笋试了一筷,啪嗒一声散开。

“……”

谢湛盯着面前明显色泽黯淡一个等级的冬笋,放下筷,完全没了食欲。

实在难吃。

像在嚼柴火。

.

经过这一遭,约莫近一个月时间,程安都未见过谢湛,更别提什么名义上的回门云云。

对此……

程安本人表示,巴不得。

虽说谢湛见不到人,没办法继续她的和离大计,但是,有失必有得。

这么多的空闲时间,完全能让她心思放在另一件事上。

——谷平城灭城惨案。

当年谷平城灭的蹊跷,她还在鬼界同右护法打架正是兴头时,外界就传说她发狂屠城,一大口黑锅盖得那叫一个猝不及防。

虽说她后来做厉鬼,手里也堆了几条命,谈不上什么好人。

可莫名其妙就替不知哪个王八羔子背了锅,也不是个道理。

现在事情还未发生,正是难得的好机会,程安当然得想办法,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少奶奶,您要出去?”红玉见她收拾东西,连忙道,“这使不得,这开春时候,可是容易染上风寒了……”

“还说呢。这闷了一个冬天,既然开了春,自然要出去走走。”

脱完厚重又不便行动的袄衣,程安心情极好。

“可……”红玉欲言又止。

大少奶奶这一个冬天都在谢府,还不知道……还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她笑话的呢。

“无事。”

待红玉攒好最后一簪,程安安抚似般笑,“我只是出去走走,又不是去和人闹架。”

红玉一愣:“您知道?”

“不就是几个女子聚成堆说葡萄酸,我可见过不少。”

程安语气满不在意:“吵又吵不过,打又打不过,就只能背地里多说几句讨个嘴上舒服,尽是些无聊人。春光难得,因为这点人扰了兴致,这可真是罪事一桩。”

“……”

“哟,怎么眼框子又红了。”

程安双手环抱于胸,调笑般瞧自己这个小丫鬟,像极了地痞无赖:“怕不是风大吹得痛,需要我给你揉揉?”

“什……什么啊,大少奶奶贯会瞎说。”

闻言,红玉眼睛是不红了,脸倒红了起来,“走便是了,我们避开人。”

“避什么。”

程安哈哈一笑,好不快意:“她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这可不一定。”

红玉瞪着眼回应道:“而且……”

“而且什么?”程安慢悠悠接着话茬。

“大少奶奶身体弱,真打起来,自然是打不过那些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