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仰头一望,已经是黄昏,夕云胜血。
刀疤男在身后不远处,犹犹豫豫地上前。
江月扬笑道:“你不是要我出来吗?我出来了,你打算怎么打?”
刀疤男咬咬牙,握住刀。
他其实很少和人正面对抗,他都是挑着新生,暗地里威吓恐吓,赚着细水长流的钱。
他找的都是炼气二阶炼气三阶的,从来没失手过。
风过,扬起两人中低伏的绿草。
未名的气氛在两人中酝酿。
有人被气氛触动,好奇地停下脚步,旁观。
仙梧林是很大的一块,一眼望不到头。
一般来说,炼气期的修士会在凌霄宗待一到两个十年,期满无法升为筑基期,就会回归凡界,当回普通人。
凌霄宗十年开一次入宗考核,一次考核能过数百人,加上其他渠道入宗的炼气期弟子,仙梧林有五六百人住着。
眼下正是大家纷纷回林的时间,江月和刀疤男对峙,就有零星几个人注意到,在旁看着,问着。
梅当归担忧江月安危,少不得一一解释。
小白脸黄启凡也来帮忙解释。
于是,“炼气一阶的新生怒起反抗刀疤男”的消息不胫而走。
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刀疤男咬咬牙,说:“我们是比斗,如果你赢了,我以后绝不会来骚扰你!”
他从来没如此受瞩目过,像阴暗处生长的灰色苔藓骤然被阳光暴晒,他感觉自己要枯了。
“不是比斗,我打不过你,”江月摇头,认真道,“我不想受你的胁迫勒索,宁愿被你打成重伤,然后让你因此领罚,离开凌霄宗。”
刀疤男恨恨地握紧刀柄,他做的东西……本来就是上不了台面的。
这次,被她唬住了气势,只能让她走了。
以后……以后再说!
她能看到未来,这是多么了不得的能力,面对这么一大块肥肉,他怎么可能不动心?
“你在说什么胡话!子虚乌有,我走了!”
他说着,当真要转身离开。
围观的人发出嘘声,他也不在意,只是离开。
梅当归气得持刀拦住他:“你给我回去!”
刀身折射着夕阳的光,血红色的。
刀疤男一下子被晃花眼,吓得后撤。
“今天不和江月道歉保证,你就别想走!”梅当归说道。
刀疤男看向四周。
很多围观的新生。
他眼下露了正脸,如果直接离开,其他人的细水长流,他就拿不到了。
刚巧,这个家伙也不让他走——
“好!我不走,”刀疤男眼神凶狠,“但你是自己站在这里给我砍的,我没有逼你。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就被勒令离开宗门!”
他拿着刀朝她冲来,大吼一声:“看刀!!”
江月都懒得辩驳他的诡辩。
她打算简单地抵抗一下。
她虽然没有志气,也笃定自己赤手空拳,打不过刀疤男。
但挣扎一下,还是要有的。
她把手放在储物袋旁,心念一动,召出命簿。
命簿在寻常召出的情况下,只有她自己可以看见,也只有她自己可以触碰。
但她可以动用心意,将命簿实体化。
实体化的命簿,只是普通的书。
要耗费的灵力不少,不过她如今也不在意了。
灵力耗尽,也是一种重伤。
她把手搭在储物袋上,伪装书是从储物袋里拿出来的。
然后——
将书拍在刀疤男的脑门上。
清晰的一声“啪”!
她没管刀疤男的反应,看向四周其他的人。
她看得清他们的脸,于是,命簿一本又一本地召出来,从四面八方朝刀疤男的脑袋砸去。
刀疤男被砸得有些发蒙。
他本来就怯场,被激了才凭一腔血冲上来的。
他看见了拍在脑门上的那本书。
《人界·莫北万·凌霄宗外门弟子》
几个字从他的眼前一闪而过。
……逐出凌霄宗……
他犹疑着。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感觉,这本书,就是他威胁了也得不到的书。
他想不打了,他只想抓住书。
这一犹豫,又有许多本书砸在他的身上,他找不到那本书了。
他的眼神渐渐迷茫,看着江月。她的身影在火红夕云的映衬下,仿佛不可触碰。
如果他砍了这样一个存在,一定会当真被逐出凌霄宗吧……
于是他彻底崩溃,丢了刀,颤着声问:“你……我……对不起,我,我能看属于我的那本书吗?”
梅当归诧异地看着,小心凑到江月旁边,贴着她的耳朵问她:“莫北万是不是……被砸傻了?”
耳边一阵发麻。
江月忙移开两步,捂住耳朵:“说话就说话……不用这么小声。”
梅当归手扶脖颈,不好意思地笑着,笑咧出虎牙:“不好意思啊……对了,”他的声音扬起,超大声,“你刚才真的超飒!!”
江月:……倒也不必这么大声。
梅当归的脸被夕阳晒红,声音又渐渐小下去:“我认真说的,你不要不当真。”
他非常不好意思,声音低沉微弱,以至于能感到,他整个胸腔都在闷闷颤动。
江月:“……”
江月:“好好说话,我会听的。”
.
宁邀带着天枢峰的人姗姗来迟,准备把刀疤男拎走。
江月见到刀疤男呆愣的样子,索性把他的命簿翻出来给他看。
不用看渺远的将来,将来太遥远,没有真实感。
给他看“现在”,就够了。
等过几天,他咀嚼着现在看见的文字,一定会觉得了无生趣,生活有如行尸走肉。
算命,要的往往是趋利避害,但很多“害”,避无可避,如黑云压城,大雨势必侵袭而来。
试图改变,但徒劳挣扎后,看着既定的命运压在脊背上,渐渐失去力气……
这才是,杀人诛心。
刀疤男被拎走了。
天色已经黯淡,宁邀深深呼一口气,叹道:“这事是我们凌霄宗没做好。”
外门弟子抱团、欺压、败坏风气,难怪凌霄宗渐渐没落。
江月笑了下,笑意很轻,目光清凌凌的,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一丝黯淡。
她对一切都无所谓。
宁邀瞬间生了些心虚感,连忙解释道:“我下午去问之前管外门弟子的,联系了之前被莫北万勒索的人。收集齐证言,然后才能抓他。”
江月轻轻“嗯”了一声,偏了偏头,“谢谢。”
宁邀帮她是情分,不帮是本分,该谢他。
片刻无言。
天一下子黑了来,不远处的院子亮起了灿白色的光。灯亮起来了。
宁邀想了想:“你辟谷丹够吗?”
江月道:“都够的,谢谢。”
连续两个谢谢,话题没法继续了。
本来也没有话题可以聊,宁邀又站了一会儿,找个理由,离开。
梅当归在旁边背着刀,站了很久,现也笑道:“我去练刀法了,后天见。”
江月道:“后天见。”
后天是上课的日子。
生活能重新恢复秩序。
平淡又安稳。
江月往仙梧林去。
人来的快去的也快。
热闹没了,人也都散尽。清香的空气中透了一丝凉意。
窸窸窣窣一阵响,随即:
“喵~”
江月愣了下,环顾四周。
四周已经空无一人,大部分外门弟子都已经回气根小屋里修炼,屋里灵力多。
莹绿色的光芒一闪而过,黑猫扑到了她的怀里。
“喵喵喵!”
“……”江月感觉它想说什么。
“喵!!!”
“……”黑猫很激动,江月顺顺它脊背的毛,光滑透亮,它的毛一直都能摸得舒服。
“喵喵!!”
“走吧,我们回屋里去。”
“喵……”
.
之后,江月的生活按部就班。
早上是上课。
每天早上两节课,一节课讲灵力运转,筑基修士努力教导他们打通任督二脉。一节课讲灵物,包括动植矿物,东西又杂又琐碎。
江月认真听,认真记笔记。
说出来都没人信,她一个北楚江家出身的人,连最基础的修真界常识都没听过。
当然,也没人信她是北楚江家的。
都不重要。
下午,江月去天枢峰山脚看过几次宗门任务,她能做的几乎没有。
她原先以为自己能去站岗,结果得到“修为太低”的拒绝理由。
其他的任务,也都因为“炼气一阶实在是太低了可能出意外”这种理由而碰壁,就算她学会种地浇花,也没用。
一次她还碰见宁邀了。宁邀愕然半晌,才劝说:“你有好几箱灵石,不用做这些。我近几天有事,现在就把箱子给你吧。”
气根小屋放不了她的六十四箱嫁妆。宁邀就只把装灵石的箱子搬进去。
屋里多了一箱灵石,顿时气息一新。
江月没有了去做宗门任务的需求,便只在天璇峰的图书馆里混日子,学一些符咒阵法,也不算是个文盲。
晚上在小屋修炼,困了就睡觉。
一觉睡到第二天,顺顺猫的毛,留足量的食物和水,就去上课。
如此不断循环。
转眼一个月过去。
初夏的风湿漉漉地吹过仙梧林,把林边的草原都滋养到腰的高度。
这一日,江月惯例取水泡凝灵草的时候,一摸储物袋,顿住。
袋子里凝灵草只剩五六棵,薄薄的一层,将将铺底。
江月下意识地去找宁邀。
毕竟,原先也是他给的凝灵草。
天玑峰姹紫嫣红,各色灵药璀璨盛放。江月拿着木牌走进内门弟子的宅院,稍后片刻。
有陌生的女子温和地朝她施与一礼:“不好意思,宁师兄有事,几日前已经离宗了。”
江月来此只是为了拿药,杏眼冷淡一敛,“是什么事?”
女子摇头:“不清楚,只知道事态紧急,适奚老师也去了。”
江月不报太多希望,但还是叹问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女子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奇异,笑意愈发温和,“不知道。”
江月抿住嘴。
宁邀不在,也没留话。
她不可能对着空气要凝灵草。
人家可能也没想再把凝灵草给她。
他之前能给一袋,已经是仁至义尽。
其他的,都是她都是多想。
算了。
江月起身,恭敬道了谢,收袖离去。
女子看着她离去,嘀咕着:“这个怪人……和宁师兄是什么关系?还有点好看。”
江月只留她一个背影。
背影有如孤松,挺拔又冷清,带走寒松针的清冽气息。
.
凌霄宗有卖灵药的地方,只是……
江月离开天玑峰时,忍不住叹息一声。
她认命,回到仙梧林,把箱子打开,把能放的灵石都放进储物袋里,再走入灵阵。
目的地,天枢峰。
卖灵药的地方在天枢峰,名百药铺。
百药铺做的不是免费生意。
却也不是纯粹做生意。
那里的每一棵药,都要用宗门贡献值换。
贡献值,就是从宗门任务里得,不能用灵石交易。
江月踏进百药铺。
百药铺的老板银钗白袍,满身素净。腰间挂着有【天玑】二字的牌子。显然,也是天玑峰的弟子。
老板见到她,就笑了,手撑着柜台伸出头问她:“宁师兄的小妹又来啦,还是想要凝灵草?有贡献值了吗?”
江月:“……”
江月很无奈,叹一口气。
贡献值,很难。
现在,她炼气一阶的修为终于有松动的意思。但离升阶还有距离。
眼下断药,她一辈子还是炼气一阶。
而炼气一阶,意味着接不到门派任务。
接不到门派任务,意味着没有贡献值。
没有贡献值,意味着她换不到药。
没有药,意味着她一辈子都是炼气一阶。
闭环明明白白,江月纵然看淡一切,也心头噎一口血。
老板陪她夸张地叹口气。
而后,给她指一条明路。
“你找人帮你做宗门任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