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随怔了一下:“什么?”
越晚抓着他的衣襟,又问了一遍。甚至有些逼迫的意?味。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周随轻哂一声,捉住她?的手腕。半开玩笑地?说,“什么都喜欢。”
越晚反握住他的手,有些不满:“你可以认真点吗?”
周随察觉到点反常的气味:“怎么了?”
越晚皱了下鼻子,跳下床:“不说就算了。”
周随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腕,忽然记起?什么,指节微僵。任由越晚把手从他虚扣的两指间抽开。
他有些不确定地?试探:“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郑里今早跟他顺嘴说了句飞回帝都的事,他没放在心上,只当他们?两个分开去拿了东西就走。
他盯着越晚欲言又止的神情,静默了一会。好半天,声音才沉沉地?传来。
“你看到了。”
越晚绞着衣袖说:“嗯。”
她?歪着脑袋,轻轻地?问:“周随,最开始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
气氛又像被厚冰层层叠叠地?蔓延覆盖起?来。越晚觑见他的伤口,心软了点。她?觉得?自己太过严肃了,于是?就坐回了病床上。
“说嘛,女孩子最喜欢听?这个了。”她?拖长尾调,加了点撒娇的意?味。
“你或许不记得?了。”周随背窝在枕头里,目光寂沉阒然,凝视着门框一点。似乎穿过这扇无机材料的背后,又是?光影里浮着重重积灰的阁楼,散发着腐朽和阴潮的湿气。
他有记忆的时候,就和周晓琳住在一起?。至于为什么指名道姓地?称呼,因为周晓琳在他上初中之前都很抵触喊妈这个字眼。
照理来说,从外表看上去温柔端庄,肌肤关节都不带一点薄茧的女人,应当是?打小?富养出来的。周晓琳带着还小?的周随搬进窄巷里的时候,半栋楼里的人都隔着猫眼围观了一下。
细雪抖进烂泥地?里,体面也维持不了多久。
前两年还算可以。周随上初中后,越来越多的男人有意?无意?地?贿赂他,穿得?得?体的或者一般的都有。给他些糖或铅笔,让他给周晓琳带些钱,花或者写的狗屁不通的情书。
周晓琳见到这些东西,会把钱留下,见到花和情书,心情好的时候就扔进垃圾桶,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给周随一巴掌,然后让他扔进垃圾桶。
周随习以为常。
毕竟除了这个逼仄的房间,他也没有地?方能去。而且周晓琳除了有时候精神不正常,大多时间对他还行?。
比如别的小?孩考烂了,周随在走廊就看见他妈把他揍得?鬼哭狼嚎。周晓琳就从来不,周随考高分她?不予嘉奖,恶作剧般考了几个低分,她?也就轻飘飘地?扫一眼,不做评价。
总之,在十?二三岁周随的记忆里,周晓琳还算一个稍微有点神秘的母亲角色。
变故发生在初二下学的一天。
他才刚打开楼下的铁门,就看见一个光裸着上半身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走出来。
似乎是?那个经常给他钱的男人,听?说是?某个公司的经理。
周随识相地?躲进拐角里,等他走了才回家。
他甫一推开房门,玻璃杯的碎屑和声响就在脑袋边的门框上炸响。
周晓琳的神情有些扭曲地?环抱着双肩,痛恨地?咒骂他,又或者是?走掉的那个男人。
她?骂的颠三倒四又不带主语,周随只好默默站定在门口,承受她?无端的怒火。
周晓琳骂够了,说了这周以来的第一句正常话:“去收拾东西,搬家。”
两个人搬去了更偏远的地?方,周晓琳也更加的神经质,几乎不再出门,躲在房间里。
周随读完初中之后,周晓琳就不再管他了。他没有钱,甚至还要养活周晓琳,就去家边上的陶器工厂做学徒。
就这样度过了两年。周晓琳终于在一次发疯之后良心发现,把他交给了周训。
他的生父。
也是?他的舅舅。
周随声音平淡地?很,像是?在叙述一件别人身上发生的事。
“很巧。”
他声音温和起?来。
“我?按错了电话号码,打给了一位女孩子。”
越晚睁大了眼睛,“……不会是?我?吧。”
周随捏捏她?的鼻子:“是?啊,嘴里说要拯救迷途少年的健忘女孩子。”
越晚说:“我?以前说话这么中二吗?”
她?还沉浸在周随说的事里。忍不住感?叹一句:“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周随笑了一下。
“后来我?去找过你,但?是?没见到你人,只和你母亲说过几句话。回到帝都的几年,听?说你上了戏剧学校,我?也跟着考过去了,只是?家里事情繁杂,没办法常去学校等你。”
“酒会是?我?表叔承办的,我?看到了你的名字,就在外面等你,没想到你出来得?这样快……还发生了那么多事。”
“是?我?挑的时机太差了。”
“那天回去之后,我?以为一切就这样了。但?是?五月份去南城项目考察的时候,我?在一家手工店里看到了挂在门廊上的娃娃。”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视线别开,“当时第一眼我?就想到了你,就做了一个,但?是?字洇开了,就又做了一个。做完不知道怎么给你,就碰碰运气挂在了你睡觉的地?方。”
“过了半个学期我?去看,发现不见了,不知道是?被别人拿走了还是?怎么样。前几天知道你收到了,我?真的很高兴。”
越晚在海量的信息里哑了好半天,才慢慢地?挑拣出一句话来说:“原来娃娃是?你自己做的啊。”
周随似乎从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憋闷在心里几年的事情就这样,看似轻飘飘抖给了当事人。他喉头滚动了下,目光映着天幕的霞光,像一簇并不滚烫的火焰,点燃在越晚的面庞。
他笑了下:“这么多事你就听?到了这个?”
越晚咬咬嘴唇,视线放在他脸上。
她?眼睫翕动良久,才轻轻地?说:“对不起?啊……我?发现得?太晚了。”
这个时候,好像说什么话都是?无力的,矫饰的。越晚似乎只能道歉,为周随的过去道歉,为迟钝的察觉道歉。
周随向她?招招手:“过来点。”
“嗯?”
越晚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凑得?更近了些。以为周随有什么话要跟她?说。
“唉,谁要你道歉了。”周随捏着她?的下巴,神色无奈地?盯着她?,“电影里男女主角到这步的时候该干什么了?”
“……”
越晚懵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脸被烧得?更热了点。
周随的身影要俯拢过来的时候,越晚把下巴从他手里撤走了。
周随当她?害羞了,便也不强迫,窝回了枕头间。只是?他脊背刚触到枕面,越晚竟然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错愕的视线和未绮的余霞都在嘴唇相触的一瞬化作剪影里的一星光斑,消弭在暖风机呼出的风声里。
越晚略微抬起?头,声如蚊呐地?说了句什么。周随从上下唇的摩擦开合里读出来了。
“有时候,也换我?主动一回吧。”
*
第二天的时候越晚悄悄去看了杜宗田。
他被周随打得?受了重伤,又从楼梯上滚下来摔到了头,整个人抢救醒后疯疯癫癫的,被送去了省精神病院。
越晚隔着玻璃看他,只觉得?罪有应得?。她?登记的时候发现,登记簿上她?居然是?第一个来探望他的。
想来也是?,他被学校公开了雇人行?凶的恶行?,现在又入室伤人,已经没有人愿意?跟他扯上关系了。
越晚隔着玻璃,不重不响地?敲了一下。
杜宗田跪坐在床上,缠满绷带的脑袋受惊似地?转过来。只漏出的一双眼睛。而最叫越晚吃惊的是?,眼睛下面一片,都是?狰狞的疤痕,蔓延进白色绷带里。
似乎是?大火燎烧的痕迹。
越晚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头先她?在家里见到杜宗田,应该是?用遮瑕之类的遮盖住了。现在才是?本来的面目。
她?对这道疤还挺怀疑的。
早年她?跟杜宗田几乎算不上认识,他又凭什么把伤疤归咎于她?的原因呢。
杜宗田见她?把脸贴过来,顿时凄厉地?怪叫了一声,从床上滚进角落里。
这可和要刺她?的时候,凶神恶煞的嘴脸大不相同。
“杜宗田,你还认得?我?吗?”
她?的指尖敲在玻璃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立刻有护士来制止她?,说精神不稳定不要刺激病人之类的。
越晚点头说对不起?,视线却依然不移地?盯着角落。
杜宗田没有别的反应,一米九的魁梧身躯瑟缩起?来,滑稽又违和。
越晚平淡地?注视着他。
终于,这种无形的挑衅激怒了杜宗田。他下意?识像野兽一样扑过来,口里发着嗬嗬的声音,剧烈拍打撞击着两人间隔的那层玻璃。
越晚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后退了几步,复又稳下心神,站定了看他。
她?凑过去指了指眼下,“你这里是?怎么搞的?”
护士匆匆进来给他打了一剂镇定剂。杜宗田的嚎叫声逐渐低弱了下来,眼神似乎清明了几瞬。
越晚隔着玻璃隐约只听?见零星的几个词,诸如“报应”,“祸害”,“可笑”之类没有具体指代含义的笼统词汇。
主治医师有些不耐烦地?请她?离开,“越晚小?姐,虽然您是?受害者,但?是?也不要对我?们?的病人再施加刺激了,可以吗?”
越晚道了声抱歉,转身离开。
她?往电梯走的时候,路过了楼梯间。余光无意?识地?暼见裴暨的面孔一闪而过,可对上的一霎,裴暨却见鬼了似的立刻往楼下跑去。
越晚心头一跳,当即踩着高跟鞋直跳三级台阶去追他。
“给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