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完键盘,去餐厅的那段路上,司秋淮听前方同路的几个同学讨论了整整一路。不是她想偷听,主要是对方讨论得太激动。
此时大三学年已经快结束,大家都开始琢磨本科读完接下来的前途问题。
在T大,本科一毕业就直接去工作的极少,大部分同学都选择继续深造。所以眼下,是选择留校念书,还是出国读,是申请直博,还是先读个硕士试试水……这都是事关个人命运,要仔细考量的事儿。
这几位同学好像是微电子系的,正在激烈抱怨自己专业是天坑,出去在市场上竞争力低、工资少就罢了,现在如果留本校深造的话,至少一半的名额都是必须要去外省的联合培养项目。
在校园里呆久了的人,谁想离开?更何况还得离开最繁华的帝都。
而听着听着,司秋淮却突然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不由得脚步一顿。
“同学,”
她忽地上前拦住对方,停顿两瞬,试探着问道,“你是说,你们系的培养方案,在大四毕设和攻读硕士期间,必须要求去外省的吗?”
那几个男生忽然间被一个女生拦住问话,愣了下,有些不明所以,相互看了几眼,还是都接连应道:“是啊,要求是去外省研究院联合培养。”
司秋淮想了想,又问:“那你们,保研名额多吗?”
闻言,一男生哈哈笑了两下:“怎么了同学,你想转专业保研到我们系啊?”
司秋淮看着他们,诚实点头:“嗯。”
小伙子们皆有点儿惊,似是没见过有人主动往他们这个坑专业里面跳的,一下子来了兴致,又打听:“那同学你哪个系的啊?”
司秋淮正要回答。
忽然有个男生嘶了声,惊道:“唉?我好像认得你……”他眼睛大睁着仔细看来好几眼,问,“你是不是国家奖学金答辩会上那个,计算机系的全系第一,司,司什么来着。”
“司秋淮。”她补充道。
“啊,对对对。”
“什么,计算机系的?!”一听这话,几人寂静了片刻后,集体陷入石化的无边惊诧当中。
主要是当下互联网行业的发展,计算机系无论就业还是深造,都是最为炙手可热的专业,在社会上起薪是出了名的高,超越同届其他岗位好几倍都是可能的。
可以说,学理工科的同学在升研究生时都是击破脑袋往里钻,却从没听说谁,是愿意主动出来的。
他们震惊了。
有个男生手扶着把自己下巴向上装回去:“贵系同学,请问你到底是怎么想不开了?”
“我倒是十分迫切想转专业到你们系去,但竞争太激烈了,全校一堆大佬排着队,你们系教授他不收我啊。”
有人哀叹着打了个岔子:“唉,大学这三年,我经常痛恨我自己,为什么当年高考没能再多考个十几分,这样我也铁定去搞计算机了。还能乘上现在这波人工智能的红利,多好……”
另一人按头把他按回去,继续问:“还有啊,你这还不是学渣,你一个全系第一、拿过国奖的人,在你们系好好呆着它不香吗?来我们这天坑专业做什么?”
司秋淮抬眼看去,发现面前几个男生皆是一模一样万分不能理解的表情。
可其实,这个念头,也不是她头脑发热一时兴起的。
都说一个人过去经历的事情堆积在一起,就是他现在的自己。而司秋淮进行回望时,才发现原来今天这步,在很久之前就种下了因缘。
今日听见的他们这些对话,完全是个导火索罢了。
她抿了抿唇,说:“我只是想去做些,在我看来更加有意义的事情。”
对方:“毕业了出去赚百万年薪还不够有意义?”
“……”司秋淮知道一时间和他们说不清。
男生们见她表情,反应过来问多了没什么意思,便都笑着说:“当然啦,我们还是欢迎你来我们系的呀,你要是转来了,到时候我们就是系友同学。”
“就,还是提醒你啊,如果留我们系本校读研的话,大概率要被流放到外省去培养。我们系很多人都是对这点不满。你再仔细想想,看你能接受不?”
司秋淮点头:“好,谢谢提醒。”
在她看来还好,去哪里不都是学习?
于是男生们便把他们系导师的办公室地址和联系方式给她了。在男女比例极其不平衡的理工科专业,男生们似乎对女生这种稀有生物总有着很大的热情耐心与宽容,除此之外,他们还极其热心地给她介绍了一通,哪个教授科研能力强,哪个不行,哪个对学生好,哪个只知道压榨人等等。
一伙人站路边聊了半天,直到司秋淮看路过的人一直往这边瞄,也感觉他们有些阻碍交通,便打住,说方便的话也可以日后再聊。
这几个微电子系的男生还有些恋恋不舍,刚开始是死命劝她别往他们专业跳,现在却瞅着,还莫名变成了生怕她不来的意思。叫司秋淮也有几分心情复杂。
最后几人愉快交换了微信,就分开了。
司秋淮走在路上。
若说刚听见他们谈话时,是怀着先行打听消息的目的,而现在在路上寻思,却越来越坚定了。
这是她找寻的道路,是她想要的。
只是在外人看起来会比较奇怪,尤其是还要去外省,她便没敢告诉金彤自己的想法。
于是司秋淮当晚便给微电子系的一位教授发了邮件,并附上了自己的简历。因为最近也正值学生联系保研导师的当口,对方回复得很快,约她下周可以面谈一下。
当天,司秋淮着重整理了自己着装,便去了。
这次谈话很愉快。教授们对好学生,尤其是像她这种科研能力比较强的好学生,向来都是很喜欢的态度。总之,她虽能明显察觉到教授也是很惊奇她为什么愿意从计算机系转过去,可却是对她极其欢迎的。
首先,导师这关已经轻松过了,人家愿意接收她。而司秋淮在大学前三年的学分绩和比赛科研加分,都毫无疑问能够让她妥妥拿到保研名额。
那么,只需等到下学期初的时候,保研工作确定下来后,便一切都没问题了。
司秋淮走出微电子系的院系大楼,突然感到心情都好了许多。
她像是又回到了几个月之前的她自己。
行走在世上,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充满希望并有意义地活着,是一种多么棒的状态。
耽于感情,实在是不值当,不值当。
于是她一个高兴,就接受了金彤一块儿参加学校半程马拉松比赛的邀请。这就叫报名一时爽,跑步火葬场,到了比赛当天,司秋淮才反应过来,她一个平时体育测试跑八百都要死要活的选手,究竟是谁给她的勇气,有能耐跑半程马拉松的?
她有试过委婉地反悔一下来着,可这一下子就落到了金彤话头下面,这丫头好赖都不干,说什么成绩不重要,参与为主,还能换换心情。便当天一大早就专程去她宿舍候着,连拉带拽地把她给拖来了。
一起同行的还有郑校。
而在中途还碰到了祁扬。看着他的前行方向和装扮,金彤热情地挥了挥手,打招呼:“呀,祁同学,你也是去跑半马的吗?”
祁扬刚见到司秋淮等人,明显愣了一愣。闻声,才微笑着颔首,说:“是啊。”
在人前,他仿佛和司秋淮之前的争辩从未出现过,模样还是如往日那般和煦,“你们也是吗?”
金彤见司秋淮一直没说话,有些奇怪。但她并不知道他俩的争执,她印象还停留在二人从小都是至交好友的阶段,还是招呼着:“那巧了,我们一块儿去啊。”
司秋淮其实没意见,矛盾是矛盾,但也没闹到撕破脸皮的地步。
到比赛起跑处,更详细地看了遍宣传板上规则后,以及比赛奖品后,他们才发现一个现象。——原来可以情侣之间组队,情侣组比单人组的奖品差不多,而前者比后者的数量可少多了。
因此,为了争取更大覆盖面的获奖几率,不少人都临时凑了个情侣队去登记参赛。
金彤和郑校是铁定要组情侣队的,左右瞧了瞧,金彤笑嘻嘻地指指剩余的他俩:“要不,秋秋,你和祁扬同学组个情侣队得了。”
闻言,司秋淮微微皱眉。这丫头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而祁扬却转头看向她。
司秋淮便迅速别过眼去。她拉住金彤,往不远处的登记点走,低声:“别乱说。”
为赢取奖品,和祁扬组成情侣队去参赛,她总觉得挺尴尬的。若是放在几年前,她或许会没什么感觉,组就组了,就当玩了。可在祁扬已经向她两次袒露心迹的现在,她并不想这样做,让对方产生误会。
既然没想法,那干脆一点儿希望都不要给,果断点儿也好。
身后祁扬面色似是僵了一下。
巨大醒目的宣传板旁边就是若干个凉棚,凉棚下摆了一排桌子,有几位学生志愿者候在那里,给参赛选手们提供名单登记、赛服分发、医疗救助等系列志愿服务。
刚到跟登记处之前,司秋淮愣了下。
不光她愣住,金彤也有些意料之外。
因为那几人中间,有个头戴鸭舌帽、面挂黑色口罩的男生,正坐在桌旁翻着手机,尽管他五官捂得严实,可其银色发丝和周身有些冷漠的气势,实在无法让人忽视。
——是宴迟。
司秋淮看了看旁边宣传板下的落款单位,果然,本次活动是由金融系协办的。所以,能碰见来这里做志愿者的宴迟本人,似乎也是大概率事件。
旁边金彤看来,眼神略担忧。
司秋淮抿了下唇,只瞥了那人一眼就转目,然后,继续迈步,走到报名处的桌前。
俯下身,在报名表上写了自己的院系班级和姓名,又用手机扫二维码完成线上登记。
他们来的时间比较晚,即将开赛,大部分人都已经准备好去起点候着了,报名处的人零零散散不是太多。
桌后一位志愿者小姐姐看他们完成了流程,转过头,笑着冲另一边打招呼:“宴大帅哥,营业了营业了,帮他们四个拿几件参赛服呗。”
如此,那边那人才终于抬起了头。他掀起眼皮,骤然望见这里,掩在帽檐和浓密发丝下的眼眸里面,似是有什么光芒动了一下。
宴迟动作停顿了两秒,倒扣下手机,向斜后探身,从一个大纸箱里拿出两套情侣参赛服,放到桌子上。
赛服是马甲样式,由赞助商免费提供的,上面印有商家的logo,直接套在衣服外面即可。而对于组情侣的参赛选手,每套衣服里面是一男一女两件,他们四个人,两套,共四件正正好。
比赛将要开始,金彤也不管那么多了,拿起一包拆开,热热闹闹地同郑校一起套上。
司秋淮看向桌面,又抬眼,静静说道:“麻烦帮我取件单人的。”
身为志愿者的宴迟,似是僵了一下。他又是静顿了几瞬,才再次倾身向后,从另一个纸箱中取出一男一女两个单件,将女款的递给司秋淮。
“谢谢。”
司秋淮垂下眸,拿起衣服就和金彤一道走了。
这次祁扬没有跟上来。她随着二人去了出发点,和同样等候的大队人马做着热身动作。
金彤还有些埋怨她:“你跟祁扬组个情侣队怎么了呢,本来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跑了。你现在成单人队的了,我们不是同一个赛道,都没办法结伴一起了。”
根据这次比赛规则设置,情侣赛队的,连场地都和单人组的不一样。他们常规单人队是绕着校园最外围的大圈跑,而情侣的则是里面小圈,若航拍着从上往下看,跑道路线还是个心形的。
司秋淮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笑了笑:“我跑步不行,真的跑得特别慢,为了不拖你俩后腿,到时候还是得分开,其实和现在这情况,也没什么区别。”
她身形本就偏瘦弱,此时套上个均码的马甲赛服,在身上更衬得她十分削薄,细胳膊细腿的。她头发扎起来成马尾,露出修长的脖颈,和明显的锁骨窝,在阳光照映下,她皮肤白得像在闪着细碎的光。
金彤想了想,说:“好吧,那你就跑得开心就好了,别勉强,不舒服了就退赛,去旁边休息啊。”
司秋淮点头。
时间到了,一声气枪响,乌泱泱大片人都开始沿跑道向前冲去。只在开头密集,没过一二百米,众选手之间都慢慢拉开了距离。
而司秋淮正如她自己对自己的评价,跑步能力极弱。没过一会儿,她妥妥成了被落在最队尾的那批选手。环顾了圈周围没几个人,她默默叹了口气。唉,重在参与,重在参与。
转到一截逆风口的赛道,刚转了个大弯儿,迎面就是一阵气流,她额前发丝顿时被吹到旁侧。而赛服上贴得参赛号码,似乎也之前也没贴好,一下子就被刮得朝后飞去。
司秋淮立刻减速,转回头去寻。
只见号码贴小小一张,没飘几下,就落在身后不远处的地面上。她转身准备去捡。
而这时,却有个人先于她俯下身,从地上捡了起来。男生帽子口罩遮掩得很好,身穿略宽大的黑色短袖,他慢慢直起身来,身形颀长,气质和外形皆有些清冷。
宴迟站在那儿,两指夹着号码纸,朝前递来。
司秋淮顿住,默默看向那处,对方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她看了两眼,上前,伸手接过。
对方倒没夹住不给、故意为难她什么的。
只是在纸片擦过他指间的时候,她听见低低的一声:
“为什么。”
他嗓音有些哑。或许是会唱歌的人声音大多都不错,只说了三个字,却如沉木在粗糙的砺纸上划过,又低又有磁性。
司秋淮没懂。没懂便也不想理,道了谢后继续向前跑。
而对方却跟着跑了上来。宴迟没说话,许是司秋淮的速度实在是太慢,他以一个并不高的频率长腿迈着,跑步姿势看着十分随意。
跑了个二三百米,宴迟声音才从口罩后面传来:“你和祁扬……”
司秋淮心想都是人,自己都快累死了,他为什么听起来连气都不怎么喘一下。
但也似乎明白,这人是指在刚才报名点处,她和祁扬没组情侣队这件事。
司秋淮有些莫名。
她边跑边唤着气,尽量让自己气息均匀些,说:“这,关你什么事。”
宴迟一直跟在她斜后方不远不近两步远处,闻言,他又静默了很长时间,才说:“……你究竟在想什么。”
而司秋淮一听这句,立刻站住了。
她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扯了下嘴角:“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
抬起眼睑,冷冷望向对方,眸子里没什么感情,“还有,你现在该在做你的志愿工作,而不是出现在这里。以后没什么事情,别见了。”
倒退着走了两步,转过身,正准备再次跑起。背后却传来男生低沉的声音。
“司秋淮,”
宴迟应是把口罩摘了下来,嗓音都清晰了许多。他就立在她身后几步远处,静静地道:
“我做出那么大努力,不是要看你,变成现在这样的……”
而对方这话一出,司秋淮心里像是什么蹦地断了。
她猛地转身,冷笑道:“什么努力,多大努力。”
“是努力不见我吗?还是订婚仪式上当场走人?”
许久不愿想起的话题再次被提及,接下来,周遭环境似是都顿时安静了下来。
情绪发生了轰炸,变得不受控制了。意识到这点之后,司秋淮垂了垂眼,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而对方的身体也明显变得有些僵硬。
宴迟没有说话。
静默几瞬,司秋淮侧过头,闭了闭眼,“你我之间,不必多说什么了。没什么意思。”
再次转身向前,而这次,她特意加快了速度,没再回头。
是不必多说什么,没机会了。
因为,她在这个校园里,也待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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