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12章

老书记隆兴昌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这一个小时里,何秋露不止一次地发问,县里没有医生吗?得到的也只是否定的回答。

殊桥看不下去她着急的样子,问了系统,得到的是老书记确实只是急火攻心一下晕了过去。

可能有点高血压,但是这种问题在这个年代,实在是没有人顾及。

殊桥给何秋露打了好几次保票,发誓老书记绝对没问题,马上就能醒过来。

可是她不是医生,没人信她的话。

没办法,为了心安,有人从隔壁县叫来了个兽医,专精给猪牛羊扎针的那种。

人也不容易,拎着一个工具包,骑自行车骑了快四十分钟,急忙忙跑过来查看情况,两手往老书记鼻子上一探,呼吸平稳,又摸上老书记树皮一般的胳膊,脉相正常。

兽医拿自己多年看猪的经验表示:“放心吧,他肯定没事的。”

“他现在就是晕过去了,然后趁机睡着了。”

——趁机?

殊桥觉得这个词用得好笑又心酸。

也不知道面前这位躺在木板床上的老人,平日里有多忙。

得了准信,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放松以后,气氛又重新尴尬了起来。

当地人和支教小队面面相觑,谁也不想先开口,开口也不知道说什么。

“大家别站着,有位置的就先来坐吧。”何秋露起身,让出自己的座位,“要实在有事要忙,可以先去忙。我们在这照顾老书记就可以。”

殊桥总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何秋露大美女就是个闲不下来爱管事的主。

太热心肠、太善良。

温柔得像初春到来的一缕风一样。

听了何秋露的话,有人想走,家里还有孩子呢,老在这杵着也不是事啊。

但是有人却显得很防备。

“我们不放心让你们看着老书记。”那人说。

殊桥心下好笑,当即就想破口大骂,让他们见识见识21世纪跟喷子对战练出来的骂人水平。

他们是来支教,又不是来送葬。

能把老书记怎么着?

再说了,人送葬殡仪馆接尸体还一千一次呢,他们给得出来钱吗?

殊桥冷着一张脸,有点想发火,忍住了。

她是一个月就能跑,何秋露他们不能。

如果不能处理好和当地人的关系,支教队伍的生活会很痛苦。

何秋露还是温温和和的模样,说,“那不如你们留两个人在这里看着?大概这样,就不会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能说什么?

大家看了看那个提出问题的人,那人迟疑了会,点了点头。

最后留下了两个壮汉,一个李二牛,一个巴尔齐特。

李二牛被点名出来,嘿嘿一笑,摸了摸后脑勺。

巴尔齐特绷着一张脸,手里还杵着那个枪-支,像个戍边战士一样,守卫着他们靠近老书记的最后一道防线。

瞅着这个枪,支教小队好多年轻人都不敢说话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劲儿用眼神示意交流。

何秋露还站着,殊桥一把摁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

李国强似乎觉得太过于宁静以至于有些不好,想起来这时候处理徐文刚刚跟符明诚打架的事情。

“现在还有时间,徐文同志,符明诚同志,我们来好好聊一聊。”

李国强摆出了一副领导架子来。

符明诚吃这套,点了点头,小媳妇受欺负一般说:“在这件事上,我认为我个人是完全没有错误的。”

徐文翻了个白眼,最讨厌的就是这幅官腔调子。

“我懒得跟你们说。”他现在装都不想装了,一声同志都不想喊,“我只问你,李国强,你是不是骗人?你承诺过的那些事情,是不是都是骗人的!”

“你给我们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条件较好,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你给我们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有宿舍,有食堂,自己不用花钱。”

“你给我们说,我们要去的地方,还有政府补贴。”

徐文一字一句地说出来,“李国强,你告诉我,这些话里,有哪个字是真的?现在这个地方,能给我们宿舍!给我们食堂!给我们补贴?!”

巴尔齐特和刘二牛听得一愣一愣。

符明诚仿佛还没被揍够,反驳道:“徐文同志!我觉得你的政治觉悟还不够!我们是来支教的,不是来享福的!我们只要能给祖国做贡献就好了!”他语速加快两倍速,咻咻说完话以后,飞快躲在了殊桥的身后。

殊桥在心里无语。

她不想淌这趟浑水,于是一句话不说,看向李国强。

讲道理,虽然李国强没跟她说过这些事,但人徐文说得有模有样的,要真是如此,李国强骗人这件事就没跑了。

面对所有支教人员的质问的目光,李国强血液逆流,又觉得羞愧,又觉得难堪,更觉得有一种愤怒。而这种愤怒,他甚至不知道是针对谁的。或许是他自己。

“是。我承认。”李国强颓败地低下头来,看着地上爬过的蚂蚁,他忽然觉得,他和蚂蚁也不过是一样的存在。力挽狂澜?这或许根本不是他可以做到的事情。

“但徐文同志,还有其余同志,我没有骗你们。招募的时候说的那些条件,都是存在的。我也以为是存在的!只是出发前,才知道,那待遇都不是给我们的!国家的资金有限,而且各个地方都需要青年教师的力量。我们来到这个地方,只有现在的条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是我的错,我不敢在出发前告诉你们,我怕你们都不来了。”

“只要你们想走,我马上联系组织安排车,送你们回沪都。”

支教,是没有强留下来的道理的。

李国强此话一出,殊桥挑了挑眉,符明诚是李国强的忠实支持者,当即大喊:“李队长!我不走!我不会走!我就要留在这里!”

徐文没吭声,他沉着一张脸,看着李国强,似乎在判断什么。

半晌后,他说:“抱歉,李国强同志,我想走。”

说出这话的时候,徐文没半点羞愧,他很坦荡。

这一点倒是让殊桥刮目相看。

啪嗒一声。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老书记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一起来就听到这话,忙问,“走?什么走?”

他老腿一颤,从床上摔下来,刘二牛和巴尔齐特忙不迭去扶他,他颤颤巍巍站起来,“你们要走吗?”

李二牛这个时候知道说话了,带着一口乡音,解释:“他们说这个什么队长骗他们来呢!说我们县里有宿舍,有食堂才来的!我们哪里——”

“我们有!”老书记大声说,他上前两步,拉住徐文的手,快要跪下了,他仰望着这个少年,仿佛在仰望一种希望。“同志,我求求你。宿舍、食堂,我都给你们整,我拼了老命,我都给你们整出来。”

“但是同志,可不可以不要走?”

老书记一谈到这件事,就老泪纵横了起来,“我们县的学校,很久没有老师了,一直都是我在上课,可是我又没什么能力,教不了娃娃们啥子。上次他们有人去别的县参观,回来就问我,书记爷爷,为什么别人都有书读,有老师,还能学数学,还有美术课。我们什么都没有啊。”

“你说我这张老脸,我能说什么?”

“说我们这里太穷,没人愿意来?”

“是,我们云县,因为地理位置太偏,气候也不好,很穷。”

“可是穷,也不能穷了孩子们的教育啊!”

“不读书,他们怎么走出去!”

“他们不走出去,云县也不会变好!”

如何能够忍受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伸着手抓着自己的手臂求情?

殊桥不忍看,别过头去。

她告诉自己。

这不是她可以插手的事情。

这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事情。

而她,终究是要离开的过客。

就算她插手了,她也改不了什么。

徐文很冷静,他眼眶有些红,声音沙哑,“老书记,你说的,我都同意。”

“但我不是圣人,我没办法。”

老书记手一颤,神情悲怆,几欲破碎。

他却笑着说:“我理解,我理解。”

何秋露上前,拉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爷爷,我留下来。”

“我留下来,给孩子们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