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吃了绿豆流沙包，小孩很有礼貌地跟邝如英说了一声谢谢。叶萍看他干瘦干瘦的，一张小脸黝黑，脸蛋上连一点儿肉都没有，不由得起了几分怜爱，问他叫什么。
“平平。”这孩子答道。
说完就不吱声了。
除去对邝如英不知打哪来的信任，他对叶萍和邝如虹等人似乎都抱着警惕心，不愿再开口，再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也不答话。
一旁的少年吃着包子，“他不爱说话。”
他简单地总结了一句。
这小男孩是他弟弟。
邝如英心中腹诽，他这弟弟看起来和他不熟。不过在不爱说话这一点上，这大的和小的倒是十分相似。
邝如英也不再搭理这两位最后的主顾，带着大虹和郑壮壮把空了的笼屉都搬上小三轮。
倒是叶萍对这两个小孩子这么晚停留在火车站还有点担忧，正要开口再问呢，就瞧见不远处有个带大盖帽穿松枝绿制服的朝两个孩子跑过来。
是来接的他们的。
少年自己提着行李跟在那士兵身后，另一只手拉着叫“平平”的小孩扭头就走，倒是小男孩挺有良心，还跟邝如英他们挥了挥手，仿佛道别。
回去的路上，叶萍骑车带邝如虹，郑壮壮带邝如英。
天已经黑透了，但俩人蹬车子的腿却格外有劲。
——赚钱了！
这种激动别说是才十几岁的三个孩子，就连叶萍都觉得心潮澎湃，一颗心在胸膛里跳的格外的快。
叶萍还没仔细算今天的利润，但那也足够确定，今天一天赚下的钱远超她在厂里一天能拿到的工资！
哪怕苦点、累点……
她只觉得胸前贴着肉装钱的衣兜热烫烫的。这里头装的可是大虹的嫁妆、二丫的学费、邝大庆死了之后他们家的未来啊——
哪怕苦点！哪怕累点！
等车子蹬到家属院，两腿酸麻地回到家，叶萍也已经做下了一个重大决定。一个她人生中第一次由自己做主的决定。
她要从床单厂辞职。
这门包子的生意，能做！
叶萍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底气。
她往常并不是个能斩钉截铁破釜沉舟的人，今天却只觉得心里头有一股腾腾的热气，把往日瞻前顾后的忧虑全都冲开。
叶萍扭头去看邝如虹，大虹正吭哧吭哧地从车斗里往下搬笼屉。
今天一整天，数她干的活最多、最费力气。天没亮就起床，天黑透了才到家。后面这些笼屉还要清洗，明天早起烧水和面蒸包子，都少不了她。但她一句苦都不抱怨，汗津津的脸上还带着笑。
再看自己的小闺女——
二丫轻巧地从郑壮壮的车后座上跳下来，笑嘻嘻地：“壮壮哥，明天没事的话我们还一起去车站卖包子奥！好好玩！”
郑壮壮连连点头，忙不迭地就答应下来。
叶萍心里就笑。这孩子真是聪明。原来二丫就是个人精子，只是因为年纪小，总显出一种刻薄的自私来。可自从火车上病了那一遭，现如今真是大变样！
仿佛是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她的“聪明”不再让人无奈和讨厌，反而让叶萍这个成年人都不由自主地感觉……可以依靠。
如果不是二丫心思活泛、传承了她奶的手艺，哪有今天赚的这好些钱？！
她们家是有指望了！
“——啥？！辞职了？！”
糖厂大门口，邝小凤连手里的饭盒都差点给扔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邝如英，“二丫，你没跟姑姑开玩笑吧？！”
邝如英早有预料，就怕她把饭盒掉地上，“小姑，包子好几种馅呢，有猪肉大葱、猪肉粉条、韭菜鸡蛋的，还有酱肉的。”
她又拎出一个小三层的保温饭桶来，“我妈还熬了小米粥，你凉凉喝。肉酱也好吃，里头有烧饼夹着吃。”
邝小凤被她一打岔，一肚子的问题也暂时卡在了喉咙眼，看孩子一边说一边吞口水，赶紧先把自己手里的铝饭盒打开，拿出两个包子就塞邝如英手里，“这么早跑来，饭还没吃吧？快先垫垫肚子。”
正是大清早，姑侄两个干脆就蹲在厂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吃上了。
铝饭盒里满满登登塞了六个成□□头还大一圈的包子，有肉汁儿已经把包子皮浸透了的，油香四溢。
邝小凤不可思议地问：“这都是你妈包的？”
邝如英吃着韭菜鸡蛋包子，“还有我姐，还有我。”
“现在我们在火车站卖包子，小姑，卖包子挣钱。”她道：“我妈让我说的，你在厂里好好吃饭，别省着口粮了，家里足够吃。”
邝小凤眼圈一热，但仍然不太赞同，“那厂里的工作咋能说辞就辞呢？”
那可是正式工作、旱涝保收呀！
现在虽说老有人嚷嚷什么下海、 什么经商，可在邝小凤心里，那些事儿哪是咱们普通人能干的？
邝小凤的工友路过，跟她打招呼，“哟，今天改善伙食啦？”
邝小凤敷衍地挥挥手，扭头接着问邝如英，“你妈这是咋想的？”她担忧道：“要是家里有需要用钱的地方就和我说，别乱想这些主意。”
她嫂子那人她还不知道吗？！最是个面团儿一样的性格，哪里是做生意的料哟！
邝如英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了，眨眨眼，“小姑，你要不信就去车站看看呗。”
明天就是周天了，糖厂休息。邝小凤本来将信将疑，却又被她小侄女这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给吊起了好奇心，干脆地答应了。
在强喂了邝如英两块酱肉之后，她这才提起饭盒进厂里去。她心里忧心忡忡，脸上却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没别的，这包子是真好吃！要知道，厂里的伙食实在称不上好，平时一块排骨都得配上半桶土豆子熬，二丫给送的饭盒里有拳头那么大一大块酱肉的呢！
此时的邝小凤还没想到，就凭着铝饭盒里剩下的四个包子和这块酱肉的味儿，她就当上了“邝记包子糖厂总代理”……
***
邝如英现在正在暑假，固定的日常就是早起绕着家属院的三栋筒子楼跑步，刚穿过来时只能跑两圈左右，现在已经慢慢增加到五圈了。
早上蒸包子的活已经完全被叶萍和邝如虹包揽，邝如英只充当“质检员”，看看包子的质量是否过关。包子出锅，她就去给姑姑邝小凤送饭，然后再到火车站帮忙。
郑壮壮则承包了体力活，自从拿到了一天八毛钱的“工资”之后，这位有些笨嘴拙舌的郑家二哥就特别下力气，和面搬东西推车，外加给邝如英搅和鸡蛋牛奶。
——邝如英那瘦得芦柴棒一样的小胳膊，每天做流沙包可不太现实。
好在，绿豆流沙包的销量和销路非常稳定，每天一笼，固定两个卖给张二山的师父老罗，剩下的卖给一个大盖帽的解|放|军哥哥。
邝如英不太熟悉什么军衔和级别，但记得这位就是上次来接那两个疆西少年的人。她的脑海中浮现平平那张黑皮小脸儿，也就知道是谁这么给她的绿豆流沙包捧场了。
车站来往的都是旅客行人，更偏爱的还是滋味咸香还能顶饱的各色包子。
叶萍几次劝邝如英，干脆就甭做这绿豆流沙包了，卖的不算好，还费时费力。
但邝如英坚持。
包子馒头面条，并称三大白案，是学厨入门的基本功，也是后厨工作量最大的地方。但邝如英上辈子最引以为豪的手艺却是面点。
京式、广式、淮阳，三大流派的面点，她都有所涉猎。
这年头大家才将将能吃饱肚子，还没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程度，她那些顶尖手艺似乎发挥有限，可邝如英却不愿意放下那一点点“甜”带给人的幸福。
哪怕是只有老罗和平平两个主顾，她也不能辜负了这一老一小。
现在暑假过半，邝家的包子摊已经步上了正轨。
原先叶萍还打算好好攒些钱，先在车站的月台上卖一段时间。但在邝如英让郑壮壮和邝如虹同时蹲在车站站台和车站门口数了人流量之后，她也改变了主意——
车站门口来往的人更多呐！而且好多都是会反复来的熟面孔！
邝如英画大饼的技巧日趋娴熟：咱们的邝记包子将来可是要打出口碑、打出品牌的！
既然要做成长长久久的老字号生意，那可少不了回头客。要发展忠实的顾客群体，当然不能只在站台上把包子买给南来北往的过客呀。
叶萍被她一通画饼操作下来，不知怎么的就掏空了这些天在站台上卖包子攒下的钱——在火车站门口支了一个小小的包子摊。
该置办的东西都置办齐：两张大长桌，一头摆蒸笼蒸箱，一头摆现蒸出来的包子；一辆小三轮，以后就骑着它从家里过来；一台绞肉机，有了这个，弄肉馅可就容易太多了。
邝家的包子摊现在还只是个露天的小摊位，在邝如英的极力主张下，才找了两根竹竿，撑起一面小小的布招牌，上书“邝记包子”四个大字。另找一块小黑板，每天由邝如英拿粉笔在上头写上当日包子品种和价码。
当然，站台上的生意也不能落下，现蒸出来的包子直接装进一只大泡沫箱里，各个都拿田字格纸包好，邝如虹就专负责卡着每趟车到站的点儿去站台兜售。
郑壮壮也不闲着——自从邝小凤在厂里吃上了自家送的“外卖”，糖厂里不少工人都开始对邝家的包子感上了兴趣，刚开始是一两个人跟邝小凤蹭着吃，到后头不好意思了，就自己掏钱买。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糖厂中午午休的时间短，大家伙是没空回家去吃午餐的。要么是自己带饭，要么是在厂里的食堂吃。这掏钱跟邝小凤买包子的人多了，邝小凤也有点为难。
她侄女还小呢！看那豆芽菜一样的身量，让她拿点沉东西都心里都不落忍！现在都快让人孩儿把笼屉搬来了！
邝小凤的担忧还没持续两天就解决了——
邝记包子正式推出了“外卖”服务。
由郑壮壮骑着他们新买的小三轮，每天中午都专程往糖厂跑一趟。刚送到的包子热乎着呢！
固定摊位+流动贩卖+外卖订单，收益大大滴有。
这邝家的包子生意眼瞅着就起来了。
叶萍辞职时筒子楼的邻居们就有不少人知道的，引起了不小的风波。现在大伙再一瞧，好家伙！邝家这是真的要发财了！
这年头对“发财”的定义还是相当朴素的，万元户那是想也不敢想，可没见人家邝家都订上牛奶了吗？！那小铁皮箱子往门口一钉，是别提多得意多风光了！
有那好事儿的邻居特地起个大早偷悄悄地观察呢，送牛奶从邝家的铁皮箱子里头拿出三个空玻璃瓶！
真阔！
一家娘仨都天天喝牛奶！
在看邝家三人每天早出晚归，脸上却成天笑呵呵的，谁还能不羡慕？
当然，也有那不羡慕的。比如马老太太。
——自个在家快把牙都咬碎了！
凭啥？凭啥？！
只要一想到邝大庆那贱人一家子居然活得越来越滋润，自己儿子却头顶绿帽连外头人都不敢见，马老太太就憋得胸口生疼，真恨不得就直冲进邝家，好好跟那不要脸的娘三个撕吧一场！
还有那郑家的小崽子，整天显摆说什么“天底下最好吃的绿豆包”、什么“里头的绿豆沙奶香奶香的，流出来甜甜地烫嘴巴”。把小鹏那孩子馋得整天在家嗷嗷叫唤，非要吃什么绿豆流沙包。
你说，这玩意谁听说过？八成就是那邝家的小狐狸崽子编算出来唬人的！
——谁家的豆包馅儿能流？那不成稀粥了？！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那绿豆也做不出奶味来！
暮色沉沉，马老太太悄没声儿地扒在自家窗台底下，听见邝家人回来了。
“妈，咱们今天真吃水煎包么？”这是那个又憨又傻的傻大妞。
“吃，妈答应你俩的，正好还剩点小葱和肉馅呢。”这是那个惯会装好人的叶萍。
“还有锅贴，锅贴也好吃！过段时间咱家的摊子再做大点，买上桌子板凳，就能卖先烙的锅贴了！”这是她们家那个最鸡贼、最奸猾、最嘴刁的二丫头！
马老太太一听，这家人喝牛奶吃水煎包还不算，居然生意还要再做大！这还得了？！
她在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一大早，马老太太就把脸严严实实地裹上，往火车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