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二天打天不亮,娘仨就起床开始蒸包子。
叶萍和邝如虹都是麻利人,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邝如英非要每个包子十五道褶,但禁不住小丫头眨巴着眼睛的一句“好看嘛”。
包都包了,不差这点事。
叶萍也跟厂里请了假,她今天要跟大虹去火车站卖包子。
一是不放心两个小孩子自己去,二是也得亲眼看看这包子卖的怎么样、这份生意能不能做。
这回包子足足蒸了十屉,好几个笼屉都是跟邻居们借的。家里存的面粉、干粉条也都用完了。
另和邻居借了一辆小三轮,拿半瓶子肉酱做的谢礼——心疼归心疼,车还得借,要不然娘俩压根没法带那么多包子去车站。
邝如英自己没去。她跟叶萍要了一团面,做绿豆流沙包。
叶萍原意也是让她好好在家里歇一天的。在火车上就病了一场,这身体还没歇过来呢!
邝如英再三许诺自己绝不累着,这才让叶萍放下心来。
叶萍带着邝如虹,顶着刚出地平线的太阳蹬上三轮车走了。
邝如英自己冲了一碗油炒面吃,吃完绕着大院快走了二十分钟,微微出汗才停下。
她现在这身体的确是荏弱,昨天在外面跑了一天便觉得累,今天一起来手臂和大腿更是酸疼发颤,仿佛梦回上辈子刚进后厨实习的时候。
不过她当年十六岁进厨房上白案,一天揉面要揉十多个小时。现在这身体素质可差得远了。
哪怕不为着自己的巴黎梦,邝如英也打算好好锻炼身体,尽快把自己的身体素质提上来。
——原主因为一场高烧就没了,这可不是长寿的表现。要好好享受生活,那就得冲着长命百岁去!
回家歇了两分钟,邝如英拎着桶上奶站。
绿豆包没什么稀奇,现如今绿豆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普通人家都吃得起。
要想卖得好,还得靠一个新鲜。
这新鲜的重点,当然就在“流沙”上。
要流沙,那就得要用奶用蛋黄了。鸡蛋还行,叶萍一听说还要用牛奶,眼睛都瞪圆了。
按她的原话说“家里连你都没喝上牛奶呢,还拿去卖?”
邝如英是早产儿,从小身体弱,刚出生的时候大夫就说得好好补充营养,不然都怕养活不大。
这补充营养最直接的就是喝牛奶。原来叶萍也给买,但后来邝大庆一分钱也不往家里拿,叶萍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好几口子,只得把邝如英的牛奶停了。
她没少为这件事自责。
但架不住邝如英软磨硬泡,叶萍总算是松了口,仔细嘱咐她把奶打回来先自己喝一杯。
奶站离得近,走路也就五分钟的功夫。打奶可以自带容器,邝如英这小塑料桶装满大概是二斤。
这也算挺奢侈了。再早几年,喝奶还得开证明呢!孕妇婴儿开营养证,高级干部开特供证。这限量的东西现在虽然已经不用凭票凭证了,但在人们心中还是金贵的好东西。
邝如英想了想,她和姐姐可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少了营养,而叶萍关节不好,阴天下雨总疼,也应该喝点牛奶补补钙。
订牛奶的事儿也得提上日程。
家里缺钱,这才觉得真是什么都缺、什么都想要啊!
提溜着金贵的两斤牛奶回来,邝如英在楼道口正撞上马老太太。
什么叫冤家路窄!
昨天在筒子楼邻居里丢了好大的脸,马老太太自然把这笔账算在了邝如英的脑袋上。
马小鹏被邝家的肉酱夹馒头都快馋出病来了,在家嚎了一晚上,今天早上更是一口早点都不吃,非闹着要吃好的。
马老太太到底还是宝贝这个孙子,出来到副食店转了一圈,看哪个都舍不得掏兜,最后狠狠心花了二分钱买了两块糖。
这一看,好么,这牙尖嘴利的小丫头片子居然还喝上牛奶了!
二斤奶要一块钱了!
马老太太的目光盯着邝如英手里的小桶,心里一阵一阵地犯嘀咕。
——难道这叶萍真的赚钱了?就他们那个包子,能卖多少?这娘三个顶个都不是什么立得起来的人,咋就能让她们过上这好日子?
再看邝如英,一张小脸上分明写着警惕,手这是牢牢护着那桶牛奶。
“马奶奶,我能拿得动,您可别帮我。”声音还脆亮的很。
马老太太气得牙痒痒——这死丫头莫不是狐狸成了精?!
……她才起了念头,想撞过去给这臭丫头的牛奶撞翻了看她还怎么牙尖嘴利!谁知道竟然被她抢先拿话给堵住了!
门口锻炼的老郑、院里打扫的陈婶,还有正出门去拉货的小杨,都看见了、都听见了。
她不得不撩大了声音,嚷道:“小丫头心眼儿真不少,谁要帮你?你自己的牛奶自己拿着,甭洒了在怪到我身上!”
“我可没碰你啊!少盘算往我身上泼脏水!”
邝如英无辜地眨眨眼睛,“我只有牛奶,没有脏水。”
马老太太的腮帮子直抖。
她往旁边让开一步,哼道:“吃吧,喝吧,你妈和你姐出去给你挣钱去了,你就在家吃独食吧!”
邝如英没搭理。
早在楼上等得心急的马小鹏从楼道里窜出来,一把把老太太手里的两块糖抢出来,转眼间就都塞进了嘴里。
一旁正扫地的王嫂子“嗤”地一声笑。
马老太太立刻瞪起眼睛,语气却很有些外强中干,“你笑什么?!”
陈婶知道她这是面子上过不去了,不咸不淡地给了个台阶,“爱吃是好事,你看小鹏这孩子,吃得胖乎乎的。”
马老太太刚要顺着这个台阶下来,便听陈婶又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可见得这‘独食儿’就是养人啊。”
这下,不光邝如英,连一旁暗戳戳支过耳朵来的几个邻居都忍不住笑了。
马老太太被噎了个“烧鸡大窝脖”,有心想要跳脚撒泼,可看看周围人神情,心知这脸已经丢出去了,在气势上已先输一头,只能剜一眼陈婶,一把薅过自家孙子,悻悻地扭身回家去了。
陈婶摸摸邝如英的小辫,笑道:“赶快回家去吧,别让你妈跟你姐担心。”
这就是昨天那两口肉酱的好处了。
她朝邝如英挤了挤眼睛,“你妈让我看着你呢。”
邝如英也甜甜一笑,“嗯!我要回家做好吃的去啦,陈婶一会见!”
***
绿豆沙馅是昨天晚上就弄好的。
绿豆沙好做,蒸熟的绿豆捣烂了再细细过两遍筛子就行,就是要用糖用奶用鸡蛋,光是这些用料少说也花出去三四块钱,邝如英就差给叶萍立军令状了——这么些好东西堆出来的吃食,怎么可能味道差?!
忙活了一上午,绿豆流沙包也做好了。
邝如英抻了抻发酸的胳膊,从柜橱里找出一个粗瓷大碗,有点肉疼地捡了四个流沙包放进去。这是给陈婶的。
“诶唷,二丫你怎么还真会做饭啊?”陈婶的眼神不住地往邝如英手中的大碗上飘,嘴里仍然试图拒绝。
——你家娘三个穷当当的,咱可不能占你家的便宜!
——这豆包瞧着白生生的,怎是怎么看怎么喜人呐!
二十分钟后,邝如英被按在陈婶家的桌子边等开饭。
陈婶的小儿子取名康康,今年才六岁,上面的两个哥哥都比他大十多岁。因此康康在家里最是得宠,养得也虎头虎脑,十分壮实。
眼下,康康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正不错神地盯着摆在桌子上的大瓷碗。
妈妈说那是二丫姐姐带来的好吃的,他好想尝尝呀!
陈婶坚持不能白得邝如英这小孩子的便宜,强按着她在家吃饭,特地多炒了两个菜。一个柿子鸡蛋,一个大白菜炖粉条。虽然没肉,但这在家属院筒子楼也算是好伙食了。
陈婶家三个小子,全家基本上就靠她丈夫的一份工资过活,她自己平时接点帮忙的灵活之类的补贴家用,恨不得一个子儿掰成两半花。
陈婶端着热好的馒头进屋来,热情地招呼邝如英,“快吃,吃吧!老郑和健健中午都不在家头吃,壮壮也不知道野哪去了,咱不等,吃咱们!”
她生怕邝如英客气,起手就给的邝如英的碗里拨了小半盘子的西红柿鸡蛋,专挑鸡蛋。
转过眼再一看自家小儿子,对着那碗里的什么“流沙包”,口水都挂嘴角了!
陈婶有点尴尬,但也不忍心看儿子就这么干馋着,于是拿起一个流沙包来,对康康道:“你一半,二丫姐姐一半,听见了没?”
康康赶紧点头,接过来就掰。
“哇!”小孩子大叫了一声,半是好奇半是惊喜。
这个绿豆包里面的馅真的会流诶!
“快吸,快吸!”
“小心烫嘴!”
陈婶和邝如英几乎是同时喊。
康康下意识地听了妈妈的话,在那溢出的豆沙馅流下来之前狠狠一吸!
“唔嗷——好、好烫!”
刚出锅没一会儿的绿豆流沙包,正是烫口的时候,康康被烫得舌头疼得厉害,却怎么也舍不得吐出来。
因为真的是太、好、吃、了!
作为被全家宠爱的小儿子,郑康康小朋友不是没吃过好吃的。平时的糖果,过年的糕饼,全家就是只有一口那也会留给他。但是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豆包!
里面的豆沙馅好细、好滑,“嘶溜”一下就流进了嘴巴里,随着喉咙下意识的吞咽落入肚子,而这时舌头才在那热烫的感觉里咂摸出那种香掉魂的甜味来。
六岁的康康并不会太多形容词,只有执着的行动展现了这只绿豆流沙包的魅力——他不但没吐,还接连几口,飞快地把手上那半只流沙包吃进了嘴里。
这个豆包的皮也好吃呢,软得简直像云朵一样!
而且在软绵绵的面皮保护下,里面的豆沙也不那么烫嘴了,反而把整个包子都弄得香香甜甜的!
这半个绿豆流沙包下肚,小孩两眼放光,一副被镇住的模样。
——好吃到需要回味许久才能重新找回表达能力的那种程度。
郑康康不由自主地舔着嘴唇,恋恋不舍地看了自己手里的另一半流沙包好几秒,挤在暄腾腾的白色包子皮里的,将流未流、散发出甜咸香味的内馅此刻已经具有了无穷魔力,像凭空生出一把小钩子一样钩着他的眼睛。
直到陈婶咳嗽一声,康康才回过神来,强忍着心痛,把手里的半个流沙包递向邝如英,“二丫姐姐,你也吃。”
邝如英接过来,在康康渴望的眼神中把那半个包子吃掉了。
康康没想到她这么不客气,眼圈一红,但又不敢说什么,只能委屈地默默吃饭。
——家里的馒头又硬又没味道,一点也不好吃了!
陈婶没想到小丫头口中的“好吃”居然能到把康康的魂儿都勾走了的地步,脸上也不由得露出惊讶神色,“二丫,这真是你做的?”
邝如英一边用馒头沾西红柿鸡蛋的汤汁,一边点点头,“我奶以前教过我呢。”
陈婶恍然大悟,看瓷碗里豆沙包,不,应该叫绿豆流沙包的眼神顿时就不一样了。
“这可真是好东西,不是我说,康康这小子的嘴可刁着,他都能给香迷糊了,你家做这门生意呀,保管能成!”
陈婶是个心思活络的人,她可是听说,现在外面好多人都开始做生意了,叫什么……发家致富!
邝如英就咧开嘴笑了,“谢谢陈婶!”
她对自己的手艺当然还是有信心的。
现在生意要起步,一是缺资金,二是缺人手。
资金嘛,只要车站的人流量不变,她们的包子就能稳定卖出,虽然产量有限,但也不是问题。
人手嘛……
陈婶把邝如英送到家门口,就迎面碰上了她家二小子,叫个郑壮壮。
陈婶的脸上顿时绽放出正中下怀的笑容,一把拉住儿子,“壮壮,去,把你二丫妹妹跟东西送到车站去,去了看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给干了,甭急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