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邝如英可不知道叶萍因为两个吊炉烧饼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斗争。
她兴致勃勃,拉着邝如虹直奔副食店,小手一挥就割了三斤肉。两斤后座儿,这个要便宜点,还有一斤五花。
——现在可是肥肉比瘦肉金贵的年代,这一斤五花肉让邝如虹心疼得只咂嘴呢。
副食品商店是国营的,现在许多东西是不用凭票了,但“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白底红字大标语还分外显眼地刷在一进门的墙上。
墙旁边就是两溜棕红色酸枣木的柜台,上面有玻璃罩,在大家进进出出的“必经之路”上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这是卖糖果点心的地方。
一溜柜子里摆着几种糖,一种是用花色塑料纸包的水果味硬糖,还有一种是蓝白色糖纸包的奶糖,上边印着大白兔的。最多的一种是散装的酥糖,做成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小方块儿,外面是一层光溜溜的糖壳,用食用色素染出红黄绿三种条状的装饰色。
这种酥糖最便宜,两块五能买一斤。
另一溜柜子里是点心,一律都是酥皮的京式糕点,拿油纸盖着一层,半遮半漏地透出几星油渍。
邝如英只一眼扫过去就认出几样,有桃酥、枣花酥、萨其马,还有绿豆糕。
一个小孩哭唧唧地趴在玻璃柜边不肯走,鼻涕都淌过河了,一双眼还渴望地盯着柜台里的点心,“妈,妈,我想吃绿豆糕……”
小孩他妈左手拎着一瓶醋,右手一拎他耳朵,这就把人给提溜走了。
“吃什么绿豆糕,我看你长得像绿豆糕!”
邝如虹看邝如英眼睛也盯着那点心柜子的,吓得赶紧拉住妹妹的胳膊往外走。
她们现在是啥家庭啊,有那闲钱吃绿豆糕?
经过点心柜子的时候,姐妹俩还是不约而同地吸了吸鼻子,试图捕捉空气中那一丝一缕的甜香味。
***
两大条肉沉沉地缀在手里,邝如英还没拿两分钟,就被她姐给接过去了。
“二丫今天也累坏了,我拿,我拿。”
不过看邝如虹那个小心翼翼的样子,看起来她对这三斤肉的担心可能更多一点。
“二丫,咱们真要做你说的那个酱肉包子么?”女孩们回到家,邝如虹看着桌上摆放的一大堆东西,忍不住问。
在她看来,猪肉粉条的白面包子已经算是奢侈的食物了,妹妹口中的酱肉包子那得多金贵啊!卖的便宜了她们自己不赚钱,可卖贵了万一大家都舍不得买怎么办?
这有三斤肉呢,还不提新买的面酱、葱姜蒜、咸菜和香油!今天赚的连本带利可全都搁进去了!
邝家就算是过年都没动过这样大的场面呢。
邝如英一句话就给邝如虹定了心。
“只要好吃,咱们的包子不怕没人买。”
邝如虹想想今天吃到的猪肉粉条包子,又在脑海中想象着妹妹描述的酱肉包,口水就不自觉地分泌了出来。
她不再多问,撸起袖子就按着二丫的安排开始切肉。
邝如英一边剥葱一边给邝如虹解释。
“奶说了,做肉酱就用瘦肉才好吃,油大了腻人。”
“腻人”这个概念对于肚子里根本没油水的邝如虹来说根本没法理解,但邝如英随即又说了,“咱们的好东西就得叫买包子的人看得见,所以五花肉的肉丁要切得大一点。”
两条瘦肉剁的碎碎的用来炒肉酱,五花肉则粗切成丁子,得是包在包子里都能清清楚楚看出肉丁形状的那种。
就是要把用料给食客明明白白地摆出来!
纯肉馅的,包着五花肉的包子,你就说,值不值两毛一个?!
饶是邝如虹有膀子力气,剁完四斤的肉也觉得手腕子酸疼。她刚转了两下胳膊,就听她妹妹豪气道:“等咱们的包子买好了,姐,咱就能买个绞肉机了。”
两斤瘦肉差不多能出一斤半多点的肉酱,两斤五花肉一半还包猪肉粉条的,另一半包酱肉的,能出六十来个包子。
猪肉粉条还是卖一毛二一个,酱肉的卖两毛,毛估估能赚五块多!
邝如虹眼睛都瞪大了,“买那干啥?!”
她登时不敢再转手腕,“咱有力气,自己剁馅又不费什么。”
绞馅机现在也不是每家都有的——毕竟不是谁家都天天吃肉,过年那两天吃点饺子,基本也就自家人自己剁了。现在手摇的绞肉机怎么也要十块钱了!
邝如英笑嘻嘻,“奶说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姐,将来咱们的生意做大了,每天要卖成百上千个包子,你哪忙得过来?”
邝如虹被她一句话忽悠的语塞,好半天才让自己坚定下来,说:“那、那也得等到那个时候再买!”
在卖到成百上千个包子之前,绝不乱花一分钱,这可是她的底线!
而笑得甜甜的二丫一脸无辜,“好呀。”她说,“到时候我们再雇几个帮手来包包子,省下来的时间你就能看书学习考大学了。”
邝如虹瞠目结舌,一颗心被邝如英两句话说的“扑通扑通”乱跳起来。
她成绩其实不算太好,今年夏天初中毕业了也没考上高中,现在属于在家待业。叶萍想让她顶班进电池厂,问过她的意见,她也都点头说好。
谁都不知道邝如虹心里头有个继续念书的梦想。
邝如虹自己清楚,她这个脑袋瓜子,八百辈子也是考不上学的。家里又困难,能进工厂已经是天大的好出路,可不敢奢求更多。
买绞肉机→雇人→每天都卖成百上千个包子→读书考大学!
邝如英三句话里画的大饼一个套一个,一个赛一个的香甜。邝如虹这样朴实无华的工人阶级青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妹妹的鬼心眼子,思绪随着想象飞扬,惶恐之外,忍不住浑身都充满了干劲!
等叶萍到家来,姐妹俩已经在门口支锅热油准备做肉酱了。
操作主要还是邝如虹来,邝如英自己搬个小板凳在旁边指挥,“姐,先放肉末炒!”
拌了葱姜水的肉末下锅,立刻便发出“滋滋”的声响来。
已经到饭点了,各家各户不少人在楼道里自家门边的灶台上做饭。邝家平时都是叶萍做饭,今天却是两个女孩出来,便有邻居忍不住多看两眼。
多看两眼可不打紧,鼻子尖儿立刻就吸进一大股油香油香的味道。
是肉味啊!
邝家怎么吃上肉了?还是这么一大锅!
大家心里都免不了有这样的疑问,好几道目光都聚焦在邝家那口炒着肉酱的锅里。
不行……越看越香!
肉末炒熟,下一半的面酱,一半的黄酱,邝如虹挥动锅铲,把每一颗细小的肉末都裹上酱汁。
邝如英踩着小板凳,严肃着神情,把从橱柜里翻出来的邝大庆的一瓶白酒拿出来,顺着锅沿淋进去。
叶萍顾不得理会邻居们的眼神,赶紧让邝如英从板凳上下来,生怕她一不小心把自己烫着。
这时候肉末已经和酱料混合得很充分了,邝如英让放进一小碗清水,煮开以后再放味精、酱油和糖。
等这几个步骤完毕,粒粒分明的肉末已经充分融合了酱汁,变得绵软,后座肉里的那一点油脂也全都被熬了出来,让酱料也带上了胶质的油香。
咸鲜的肉酱味飘满了筒子楼的整条楼道。
有那刚下班的男主人穿着二股筋的背心从自家门里探出头来,就着香味狠狠地咬两口自己手里的大葱和黄瓜。
就连好多正在炒菜的也不由自主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赶紧把饭做熟了,配着这香味儿也好下饭呀!
站在灶台边上的娘仨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这个酱,蘸馒头拌面条肯定都好吃极了!
“叶萍诶,今天饭怎么这么好?”有邻居忍不住过来问。
叶萍正带着孩子们把炒好的肉酱往搪瓷盆里盛,“我们哪舍得吃这么多肉,这是蒸包子用的。”
她琢磨着自家如果真要做这包子生意,也不好藏头露尾,干脆直说,“这不准备上车站那卖点包子,贴补贴补家里。”叶萍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道:“陈姐有空了也去照顾照顾我们生意呗。”
这陈姐在邻居里头也算是有名的大嘴巴,但好在心肠不坏,以前邝如英半夜生病去医院,她还给叶萍帮过忙。
陈姐没想到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邝家的孤儿寡母竟然要做生意了!她眼睛闪烁着八卦之光,一叠声地说:“好好好,赶明我就去捧场!”
等两个人寒暄完了,锅里的肉酱也盛完了。陈婶手上拿着一块杂粮馒头一直就没吃几口,趁着这会儿功夫不请自来地在邝家的锅底上使劲蹭了几下。
叶萍不得不客气道:“再来点不?”
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肉酱盆子上。
邝家的娘仨提心吊胆,陈婶则是犹犹豫豫,最后到底还是不好意思占这孤儿寡母的便宜,摇头说:“不用了不用了,等你家生意做起来,我带我们家的几个馋鬼上你那吃去!”
说完宝贝地拿着那块蹭了肉酱的馒头回去了。
她家三个小子,这口馒头挨个尝个味都不敢咬得口大了。
看着陈家婶婶离开的背影,邝如英才发觉自己都跟着松了一口气——这肉酱还真怕不够用呢!
正回神,她便发现对面503的门开了一道缝,马小鹏的小脑袋瓜正从里头探出来,鼻子像小狗似的使劲瓮动着。
下一秒,门就“砰”地一声被关住了,门后却又传来了马小鹏的哭叫声——
“奶,你干嘛呀!我想吃肉酱!我想吃肉酱夹馒头!”
邝如英倒是被马小鹏这几句话勾动了馋虫,反正做包子也要自己发面,多做几样东西又不费什么事。
一头把昨天吃的馒头找出来,一头找绿豆泡上,等明天一早就能蒸绿豆沙了!绿豆糕、绿豆饼、绿豆流沙包这不就有了?
邝如英在脑海里盘算着点心方子,一边让大虹把剩馒头切成两指头厚的片,直接在煸过肉末的油锅里煎到双面焦脆金黄的程度,然后从中间切开,夹上薄薄的一层肉酱……
邝家这边香喷喷地炸着馒头片,那头马老太太家又是一阵摔摔打打锅碗瓢勺叮咣乱响。
然后便听见马老太太故意放大的声音,“吃什么吃?!再吃让她牙都掉光!”
“啥命吃啥粮!那骨子轻飘飘的赔钱货吃的都是自己的福气!”
马老太太端着锅从屋里出来,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咒骂。她把锅刷子重重扔进锅里,奋力洗涮,仿佛要把那锈迹斑斑的铁锅扒下一层皮来。
她看见叶萍就想冲上去骂的,可又想到上次在邝如英那里铩羽而归,又不免生出两分忌惮来。
最可恨的是这娘仨还在屋外头就吃上了!
那最讨人厌的牙尖嘴利的小崽子吃得最香!
马老太太忍耐着嘴里疯狂分泌的口水,尖利的目光简直能在邝如英脸上戳出两个洞来。
但邝如英才不在意她呢。
刚出锅的煎馒头片烫得她直咧嘴!
怕她年纪小皮肉嫩手上拿不住,邝如虹拿筷子捡出刚出锅的馒头片,直接递到妹妹嘴边上。邝如英美滋滋地一口接一口,边吃还边点头,露出陶醉的表情来。
近在咫尺、肉眼可见的,马老太太的喉头滚动了好几次。
——这搁谁能不咽口水啊!
这可不是邝如英形容得夸张!
她上辈子吃过不少美食,做过无数的珍馐,但却有一个称得上贫瘠的童年和学生时代。在对食物最渴望的年纪,她能做的只有一次又一次压抑自己。
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即使在成年以后,她依然无法消除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对食物的贪婪。
她的灵魂只需要一块猪油煎的脆脆的,抹上肉酱的馒头,就可以满足。
当然,在被一块煎馒头片叩问灵魂的同时这里头也有邝如英的一点点恶趣味。
——没看见马老太太馋的脸都皱成老菊花了嘛!
叶萍不想再跟马老太太扯上,示意两个女儿赶紧跟着回屋。这却给这老麻雷子助长了气势,她往前蹿出两步,大声骂道:“我呸,一家子什么东西,还做生意,还卖包子,以为有人稀罕?什么破烂货还做梦发财,一个两个长副馋相,都跟邝大庆那臭不要脸的一样短命短福!”
她这一嗓子,原本还算平静的筒子楼走廊上顿时“暗流汹涌”。邝大庆和马老太太儿媳妇的事情在院里算是尽人皆知,大家伙基本也是观望态度,更有不少暗搓搓看热闹的。
但这老太太当着人家孩子的面骂得也太不干净,还是有厚道的看不过眼,就劝,“老太太,差不多的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哪!”
马老太太被这样一劝更来劲了,跳着脚把水泥地面跺得“砰砰”响。
“我饶人?那谁来饶我?!啊?!”她一张酱油黑的脸上充满苦大仇深,还有一种隐隐的,在骂战中占据压倒性上风的得意,“我们家才是惨啊,谁想到碰见他邝大庆这样的臭不要脸!一家子连脸都不要了哟!干出这样的破落事还好意思在咱们楼里出头露脸哦!”
她儿媳妇倒是早被马老太太给骂回娘家去了,亲儿子也因为这乌龟帽子常年不敢出门,马老太太自觉家门不幸,更是一百万分不想看邝家过得好。
眼见着马老太太竟像是要冲过来一样,邝如虹赶紧往前一步准备挡在妹妹前头,叶萍更是脸色涨红,气得血上头。
邝如英是唯一脸色平静的人。
她眨眨眼睛,“啥命吃啥粮。您老倒是说得对。”
小姑娘一笑有个浅浅的梨涡,看着灵动极了。
“短命短福的自然吃不上好东西。”她朝马老太太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家要开饭了。小鹏想吃可以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朝着马老太太身后。
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里溜出来的马老太太的好大孙立刻就亮开嗓门,“奶,我要吃好吃的,我不要当短命鬼!我不要当短命鬼!”
马老太太一把薅住他的后脖领,才避免了自己孙子的投敌行为,眼睁睁地看着邝如英朝她甜甜一笑,居然还拿着那双夹过肉酱的筷子嘬了嘬筷子头!
她已经进入了肉酱和油炸馒头的香味攻击范围,还要再骂,一张嘴,竟然挂下一条长长的口水来!
马小鹏被奶奶揪住,眼瞅着邝家二丫就要带着好吃的消失在门后,不由得哭叫,“奶,你不是也想吃!你都流口水了!”
不知谁家没关严的门缝里传来一声憋不住的笑。
啥命吃啥粮,没福气别骂娘!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