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鸿今日因有事耽搁很晚,便住在了府邸里。
京城号称南贵北贱、东富西贫。兰鸿的府邸,位置并不算好,靠近京城西侧的平民居住区;但也不算坏,因为面积极大,修建的也华丽精致。
只是兰鸿从小到大,住的并不多。他没什么妻妾儿女,连仆从也不甚多。以前,他是爱着这种空旷和清净的。因为脑里心里,都放了太多的事情,便越发需要居住之所无有打扰。
可是最近,他若是住在府中,竟有些觉得不适应。
兰鸿躺在四柱金丝楠木床上,突然想,枣牙胡同的屋子,也太小了些,整个屋子,几乎比他这张床大不了多少。
一旦想到枣牙胡同,便再也没法阻止心里如同云涌的牵念。
万一那个傻丫头又在门口等着自己回去呢?
兰鸿找到一个理由,翻身跃起,上了房顶。
等进了寂静的院子,只有长渠在暗处默默现身,兰鸿摆摆手让他退下,心里却有些失望。只是既已来了,今晚便还是住在这里,要是来回折腾,岂不显得古怪。
兰鸿轻轻推门,月光瞬间撒了进去,一个小小的身形,正蜷在床上。
关门之后,因为失了明亮的月光,只剩下一个大概的轮廓,倒似一个猫儿或者狗儿。走到近前,伸手试探到她的头发,轻轻触摸,比当日在茅草屋时顺滑了不少,越发显得又密又长。
想起她那时凌乱又毛糙的头发,就似一只小野兽一般,毛蓬蓬,乱糟糟,却又细又软,摸在手里,便让人生了怜惜。
兰鸿忍不住嗤笑一声。床上的小东西却翻了个身,含含糊糊叫了声“兰鸿?”
也就她总是这般大言不惭直呼大名,兰鸿笑意更甚,轻轻“嗯”了一声答应。
染烟勉强睁了睁眼,往床里面滚了滚,有气无力地抬起胳膊,拍了下自己身侧,说:“兰鸿,我问你件事……”
等兰鸿小心翼翼躺倒在她身侧,她却已经又酣睡了过去,呼吸清浅,似林子里穿梭的晨风。
兰鸿忍不住又想笑,却怕再把她吵醒,抿了抿唇,把笑含在了嘴里。
不知道她要问什么呢?兰鸿有些好奇,却竟也很快睡着了。
因还有事,兰鸿天未亮就走了,等到第二日黄昏才回来。洗漱之后,他站在窗子前,看着身穿一身杏黄衣裙的染烟,正趁着最后一点已经由昏黄变为暗蓝的天光,给花浇水。
她说,夏日里,要晚上浇水,才不会烧坏树的根。说得头头是道,似个正经园丁一样。问了才知道,不过是因为在孟府里什么打杂的活都干过,又爱讨好人,所以竟像是得了孟府园丁们的真传。
她想必已经洗漱过,头上并没有挽髻,只把头发松松扎了一道,绑了个蝴蝶结。所以每每低头,长而密的头发,便要垂了下去,成为她浇花的障碍。
“小烟!”兰鸿低低念了一声,却发现染烟竟听到了,回身看过来。
兰鸿抬手摸了摸鼻子,想起来说:“你不是说要问我事情吗?”
染烟望着兰鸿,有些迷茫,她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要问他事情,但还是放下手中的水瓢,进了屋。
“什么?”染烟笑嘻嘻走到兰鸿身边,仰着脸问他。却见他定定望了自己一眼,眯了一下眼,偏过头去,似乎望向床榻那边。
染烟心中好奇,一手扶着他的胳膊,从他身后探头,也望向床榻那边,却没发现什么异常。就返身双手抓住他的袖子,问:“你刚才说什么?问什么事情啊?”
兰鸿转头回来,说:“你忘了?昨晚,你说有事情要问我,然后就睡着了。”
染烟凝神想了一下,才记起,昨晚自己是睡在这屋的,半夜里,恍惚还见到了兰鸿。只是早上醒来,又只有她一个人,就以为是做了个梦。
想到自己把真事当成了梦,忍不住嘻嘻哈哈笑起来,笑得东倒西歪,兰鸿扶她,不小心把她扎头的发带扯了下来,长及腰部的浓密黑发如瀑布般倾下,滑过兰鸿的手。
染烟却还在笑,兰鸿伸出胳膊,从背后揽住她,不让她再乱动,指了指桌上的蜡烛,“小心烧着了头发。”
蜡烛还在另一侧呢,哪就能烧到?染烟微微噘嘴,却还是乖乖站定,把脸埋到他袖子里,又闷笑了一阵子,才总算冷静下来。
“我以为昨晚做梦了呢,竟然是真的!”染烟说着,脸上还是掩饰不住的快乐。
兰鸿问:“就这般好笑?”
染烟重重点点头,她也不知道为何,只因为这个就笑了这么久。或许,她只是单纯的快乐而已。连许嬷嬷都说,她现在开朗爱笑了很多呢。
不过,她也想起了昨晚要问兰鸿的话。
“兰鸿,如果你喜欢我,但是我对你很冷淡,你还要喜欢我吗?”
染烟问完,期待地望着兰鸿,想知道他会如何回答。
兰鸿愣了一下,挑了挑眉,很快说:“你对我很冷淡吗?”
染烟听了这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问题问得不对,急忙改口:“那,如果我喜欢你,但是你对我很冷淡,我还要喜欢你吗?”
这一次,兰鸿捂嘴咳嗽了下,竟似被难住了一般,迟疑不语,只剩了烛光在他的黑眸中,摇曳跳跃。
染烟叹了口气,放开手中兰鸿的胳膊,走了出去,径自回房,对房中正在整理东西的杏娘说:“杏娘,你觉得铃铛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又略带撒娇地语气说:“杏娘,如果我刻意讨好她,她才与我亲近,好像也没有意思呢。我有点儿不开心。”
染烟以前与人交往的原则,一是示弱,二是迁就,三是讨好。只想求一条活路,少吃点苦头。如今却有些期待,得到铃铛的平等相待。
她虽存了这么点小心思,但是却又忍不住,还是求着杏娘,带她去拜访铃铛。一般照旧是秦大娘和她絮絮,说些进京后的见闻。
杏娘和许嬷嬷也常对她说长论短,大抵是京里的琐细,女儿家的规矩,很是增长见识,久了却未免有些枯燥。
秦大娘却是个能言善道的,普通的事,由她说来,也增了趣味,惹得染烟忍俊不禁,不停追问。
只是秦大娘也是个嘴上没把门的,三教九流的事,她都会开口说。往往这时候,在旁安静看书的铃铛便轻轻叫一声“妈妈”,阻止她继续胡说八道下去。
有时候杏娘也会猛咳几声,然后给秦大娘递眼色,不让她说这些给染烟。
久了,染烟也发现了这其中的门道,更觉有趣。因为她分得清,无论是铃铛,还是杏娘,管着这些事,都是为了她好,是在护着她。
只是铃铛却永远那幅冷淡的样子,就算去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也没有更多些热情,总归是让染烟有点遗憾。
这日,兰鸿下午就回来了,染烟钻进厨房做了好些点心小菜,又拿出一个坛子,说是她和杏娘试酿的梅子酒。
梅子酒喝起来甜甜的,并无酒味。兰鸿不喜甜,但是染烟兴高采烈一碗一碗给他倒,他便也当成解渴的水喝了下去。
染烟又让他尝自己做的点心,细细小小的手指,小心捏着送到兰鸿的嘴里,然后盯着他咀嚼,咽下,巴巴地问:“怎么样?好吃吗?”
兰鸿微眯了眼睛,说:“好吃!烟儿做的,自然是好吃!比宫里御膳房的明珍嬷嬷做的还要好吃!”
染烟听他夸好吃,已经乐得几乎原地蹦了起来,伸手去扯他袖子,嘴里叫着“真的吗”嬉笑。以致没大听清后面的话,只听了“比宫里御膳房还好吃”几个字眼,又嘻嘻笑着说:“哪有那么好?据说皇宫里的御厨是天下最好的,我哪里比得上!”
兰鸿正待开口回应,染烟却一路小跑,去了东屋。兰鸿不知她为何而跑,就追了进去。
染烟果然从东屋的床塌上找到了大大的蒲扇,转头看到兰鸿也进来,说:“瞧你热得脸都红了,我拿蒲扇给你扇扇。”
兰鸿“哦”了一声,走到床榻边坐下,连打了几个哈欠,似是极为困乏。
染烟忙半爬上床,把枕头整理了下,推推他,让他躺下,又帮他脱了鞋子,自己就坐在一旁,挥舞大大的蒲扇。
兰鸿脸上的绯红并未消散,眼睛半阖未阖。染烟心想,他必定是每日辛苦做事,如今累了,伸手轻轻用手掌心拂过他的眼皮,看他闭上双眼,才安了心,抿唇笑着为他打扇。
“小烟!”兰鸿突然说,“我对你冷淡吗?”
染烟一愣。兰鸿虽然也不是热情的人,但是兰鸿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了,怎么会“冷淡”?
兰鸿又说:“小烟,有的人生来性情就是如此,他喜一个人,只会默默为她做所有能做的事,而不会去亲近她,不会去讨好她,没法做到别人那般热情……”
染烟停下手中的蒲扇,有些疑惑地低头看兰鸿。
与兰鸿的第一面,也是这个角度和距离,染烟望着躺着的人。眉凌鼻挺,面目俊秀。只是那一日,面色如玉般白,有些不可亲近,就似是天上的神仙坠入人间。今日,脸色却是微微涨红,竟生出一点脆弱来,变成了凡人,令一向仰视着他的染烟,突然觉得没了距离。
染烟正在发愣,兰鸿突然伸手到她背后,把她揽得失了平衡,半趴到了他身上。
染烟微微抬头,见兰鸿仍双目紧闭,倒似睡着一般,只是呼吸之间,浓重的热气冲她而来,裹挟着一点果香,一点醉甜,一点酒味,几乎令她也要头晕目眩起来。
心口突然砰砰砰跳得极为大声,跳得乱了节奏,染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一动不动僵在原处。
“小烟别动了!扇子晃得我头晕……”
兰鸿喃喃而言,又揽了揽染烟,“别动!动得头晕!”
染烟轻轻把头靠在他肩上,听从他的要求,僵着身子,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