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染烟大惊,退后一步,看了眼屋檐外的倾盆大雨,无奈放弃了逃走的念头,回望门内的老妇人。

因着老妇人站在门廊内的阴影处,看不清楚样貌,只能看出她穿得桃红柳绿,颇为艳丽。她转头望了好几眼杏娘,似是辨认她是谁,然后才向前一步,伸手招呼染烟。

“怎么这么巧!江小姐快进来我家躲躲雨。”

染烟却一动不动,老妇人才猛拍大腿,笑道:“江小姐莫不是不记得我了?我们在那个土地庙,真的巧了,那次也是躲雨呢。您忘了?”

老妇人说话的时候,摇头晃脑,染烟才看清她的脸。这张脸,她并不熟悉,但是前些日子,她刚梦到过,正是她和月娘进京时,在破庙里碰到那对母女。

染烟心中大安,又暗自宽慰自己,如今就算孟府和昌平镇的人发现自己,又如何?她不是已经成了兰鸿的人?倒是在怕什么。

“记得您呢,方才没看清楚。”染烟脸上挂上笑,向老妇人问好。

老妇人走了过来,伸手握在染烟的胳膊上,上上下下打量她,笑得见眉不见眼。

“瞧瞧!瞧瞧!这才多久不见,江小姐真的是脱胎换骨了。不是我自夸,我看人最准,几岁的孩子,我就能瞧出她长大后的样貌来。那日见了你,我便跟我家铃儿说,你必定会出落成个大美人。瞧这……啧啧!”

染烟被她抓得有些不适,只是她向来性子软,更何况别人是笑嘻嘻夸奖她,只能忍着,乖顺地陪笑。

老妇人却突然放了手,染烟大松一口气,她又说:“唉哟我怎么净顾着说这些,倒把要紧事忘记了!”

染烟大奇,她与这老妇人只是一面之交,能有什么要紧事,瞥了眼杏娘,见杏娘有些警惕地望着这边,这眼神,倒令她想起月娘来。

“能见到江小姐太好了!我家铃儿可要高兴坏了!”老妇人极为兴奋,说句话便拍下掌,很是有些滑稽,“当日啊,江小姐被您家那位大力的仆妇抱走了,我们又等了雨晴才离开。要走的时候啊,我家铃儿眼尖,发现地上有个玉坠,她最是个多情心善的,说这玉坠必定是江小姐您很珍贵的东西,巴巴地捡了珍藏着,想着能有一日机缘交还给您……”

染烟已经睁大双眼,急得双手去抱老夫人挥来挥去的手,求道:“大娘,莫不是一只小鱼儿形状的小玉坠,被您给捡到了?真的吗?还在吗?”

染烟是到了枣牙胡同,才发现丢了小鱼玉坠的,她心中很是懊悔,只是想想也便作罢了。从小到大,她原本就没什么藏得住的,娘给的这个玉坠,也曾被孟七红抢去过。心中虽难过,倒也不至于失魂落魄,非它不可。

可是如果能找回,自然是太好了。这可是她和娘,和孟府,和昌平镇唯一的“寄托”了。

老妇人看染烟激动,咯咯咯地笑了半天,才把她往里面让。

这个宅子也并不大,院子比染烟住的还要小,但是布置得极为清雅,不似寻常宅子的小院,倒似某家府邸的花园,有奇石怪木,各色花草。

染烟跟随老妇人,从绕着院墙修建的廊檐下,一路走到正屋前面。

老妇人停在开着的房门前,笑着说:“铃儿,你看我把谁带来了。竟是那日在土地庙里遇到的江小姐。你不是等着把玉坠还她吗?”

之前一直很安静的屋子里面,传出一声娇媚的声音,“进来吧。”

染烟听这声音,无端有些紧张起来。忙敛了激动的有些忘形的心神,端正了姿势,跟着老妇人一起走了进去。

一个比染烟大些的年轻女子,正从贵妃榻上坐起,她穿了一身天蓝色的衣裙,阔袖宽幅,随着她起身扬手飞起,似仙女下凡般飘逸。细眉狐眼,眉头微蹙,笼了满脸的愁。

看到染烟进来,扶着椅背站起,说:“这便好了,省得我镇日惦记着。”

说罢起身,走去一个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匣子,翻出一个天青色的精致小荷包,递给了染烟。

荷包上绣着几缕波纹,一片荷叶,清雅之极。

染烟手捧荷包,竟有些发愣,她提醒说:“我看你的玉坠是一个鱼儿,便特意寻了一个适合它的……”

染烟这才醒悟,忙打开荷包,果然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小的小鱼玉坠。正是娘留给她的,上面的红色系绳还在,已经有些褪色了,从中间的一个磨损之处断裂开,想必是因着这个原因,掉了。

虽失了也只能失了,但如今失而复得,染烟喜不自禁,眼泪不知不觉溢了出来。把小鱼儿放在手心,用手指小心翼翼摸了又摸,一边笑,一边却把眼泪滴落在玉坠上面,忙小心翼翼用自己袖子去擦拭。

这才想起对这位姑娘道谢:“多谢您!太谢谢您了!我,我?要不我给您磕个头……”

说罢就要曲腿下身。

跟着进来的老妇人忙挡住她,这位姑娘也说:“我能捡到,不过是因着你和这玉坠的缘法未尽,倒不用谢我。”

染烟难掩激动,又说了一箩筐感激的话,见这位姑娘听得面露不耐,才住了嘴。

看要冷了场,老妇人忙笑着说:“谁说不是呢!可真是天大的缘分。我们一起赶路,一起躲雨,如今竟又在这京里见面了。”

老妇人是个能说会道的,染烟本就惯于讨好人,又感激她们让自己重得了娘的玉坠,更加是察言观色地刻意搭话,不一时,倒是就熟络了起来,一口一个“秦大娘”叫得极为真心。

那姑娘原来名叫铃铛,她虽然似乎性情冷清些,但是偶尔也搭一句,染烟听从秦大娘的话,叫她一声“铃儿姐姐”,她倒是也应下。只是染烟瞧着她,总觉得她似乎心有千千结一般,难掩愁绪。

外面的雨还在下,铃铛走到窗前,低声吟诵。

“风敲月户三更冷,雨打茅堂六月寒。”

染烟原本正低头看秦大娘拿给她的一副刺绣,猛地一个恍惚,轻声叫了声“娘”,发声出来,才觉得不对,改口说:“大娘,这幅更好看。”

等秦大娘乐呵呵开始说这幅刺绣的精妙之处,才偷偷转眼,望向站在窗前的铃铛。方才这句,太像娘的语调和声音了,染烟再看,竟开始觉得,铃铛很有些像自己娘。

虽说不出是哪里,身形?声音?口鼻?或许也只是感觉。但是娘却又不是铃铛这样的。在染烟的记忆里,娘虽病弱,却甚少悲秋伤月。大抵,也只有很偶尔的时候,娘教她识字背诗,会突然露出令染烟看不懂却有些惊惶的神色。那时候,染烟总会觉得突然和娘相隔甚远,不可捉摸。

又等了一刻钟,雨方停了,染烟和杏娘告别回家。

秦大娘送她们出门,在院子里,压低了声音说:“江小姐既住在这附近,还请以后多来我家做客。我家铃儿在京城也无有什么亲戚,孤孤单单的,还请江小姐不要嫌弃她性子冷清。她啊,是个面冷心热的。”

染烟忙不迭声应下,答应会再来。狠咬着嘴唇出了门,走出几步,便落下泪来。

杏娘问她:“找回玉坠高兴吧?”

“不是。秦大娘对铃儿姐姐真好。”染烟吸吸鼻子,拿手拭泪,“我娘对我也很好。”

待回了家,杏娘跟许嬷嬷叙说今日的事,染烟进了屋,把小鱼玉坠拿出来细细抚摸。又从床头隐蔽处拿出一个小小的木头小匣子,打开来,里面有个仔细折叠包裹的帕子,包在其中的,就是兰鸿当日给她的玉哨子。因着发现小鱼玉坠丢了,染烟再也不敢把这个玉哨子戴在身上,只好珍藏在这里,每晚上检查一遍才放心。

染烟把小鱼玉坠也放了进去。抱着匣子,心满意足,傻傻发笑,一时又想起铃铛来,心中暗暗想,哪一日再去看看铃铛姐姐呢?杏娘说京里的夫人小姐做客要带礼物,可要给铃铛姐姐带?

还有一件事,便是看了铃铛家的院子之后,染烟突然对自己家有些空荡荡的院子有了些想法。

晚上,巴巴等着兰鸿回来,跑进他房内,围前围后地嘘寒问暖一番后,染烟才说了正题:“兰鸿,我能在院子里种花吗?”

兰鸿已经换下外衣,闻言坐下,问:“你想要什么花?”

这个染烟倒是还没想过,孟府也有花园,她还帮着园丁一起种过,也知道一些花的种类,但是那些花都是孟府原有的,或者特意买的。

染烟便有些似被霜打过,微垂了嘴角,悻悻说:“也没有……就是突然想了下而已。”

说完,便很刻意地弯唇对着兰鸿笑了笑,拖步走了出去。

过了两日,杏娘突然说要带染烟去逛街市。染烟最近已经去过几次了,京城的街市,真的很热闹,店铺都很大很贵的样子,让她几乎不敢进去,只扯着杏娘到处走走,看看过瘾。

即便如此,杏娘还是拖着她买了很多东西,染烟说不要,杏娘却偷偷对她说:“别怕,公子上次外出公干,赚了好多钱,尽够你买的……”

染烟很不赞同,公子即便有了钱,总要多攒着,哪能这般就花了,再说,她衣食皆已很好,只多不少,连首饰盒里也不知不觉满是东西,可不能再花钱。

因此,倒是她又不要去逛街了。

只是今日里杏娘再三劝,她一贯不太会拒绝人,只好“陪”着杏娘又去了,只是在马车上不停劝杏娘:“杏娘,我们今日不要再买东西了,好吗?”

杏娘压着声音哈哈笑,被染烟威胁“不然就不陪你去”,方答应了。

杏娘今日却是很有劲头,不仅逛了街,还硬拉着染烟去了酒楼,又喝了一回茶,才肯回家。

染烟已经筋疲力尽,不过幸好今日虽吃了喝了,却并没买什么,总算略有安慰。又回想着今日所见所闻,有哪些要跟兰鸿说,有哪些要跟许嬷嬷说……

这般想着,推开大门,抬脚跨入门槛,却又“啊”地惊呼了一声,转身又往外走,几乎和正要进来的杏娘撞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