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这件事,染烟几日里都躲着兰鸿,早上明明醒来,却让许嬷嬷对兰鸿说自己还在睡,然后巴巴隔着窗户,偷看他出了门,才敢出来院子。
晚上就早早躲在屋中假装睡觉,听着兰鸿回来,洗漱安歇,才偷偷问杏娘,今日兰鸿可好?
这一日,天色还早,染烟正在院中坐着和许嬷嬷说话,总是神出鬼没的长渠突然出现,说:“公子到胡同口了。”
染烟闻言,忙起身跑进西屋,上床躺着,耳朵却分外关切着外面。
院子里,杏娘笑骂长渠:“我看你胆子是肥了!”
长渠嘿嘿傻笑了下,说:“是小姐让我提醒她的。主子让我现在听小姐的。”
然后,果然听到院门打开的声音,兰鸿的脚步声沉稳而规律,一步一步就似掐着点的齐整。
染烟听到院子里的人向兰鸿问好,兰鸿却问:“这么早,难道也已经睡了?”
隐约听到杏娘低低轻笑,许嬷嬷说了句什么,染烟没有听清,因为耳朵里,全是那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渐渐向着西屋接近,越来越清晰。
染烟不知为何被这脚步踩的心慌,忙闭上眼睛,盖了被子,手在被子里下意识握紧了拳,连呼吸也和这脚步声越来越一致了频率。
“小烟?”兰鸿在门口轻唤了一声,然后推门走了进来,越来越近。
染烟忙闭紧了眼睛,假装已经入睡。
可是越是这样,却越发感知到,兰鸿一步一步走到了床榻跟前,站定,然后没了动静。
染烟正自窃喜,自己装睡成功,却觉得热气扑面,然后眼睫毛被轻轻碰触,痒得几乎要尖叫出声。
“真睡着和假睡着,是可以通过眼皮分辨的……小烟的眼皮,一直在颤动……”
兰鸿说话向来少带情绪,染烟看不到他,分辨不出他语气中的情绪,有些着急,却又觉得,已然装睡了,要是现在醒来,更加羞臊,索性装死,任他的手轻轻拨动眼睫,被他手掌的热气,烘得脸上灼烧,就是不“醒来”。
突然,听到他轻咳一声,滞留眼睫的手也很快缩回,脚步身再起,渐渐走远,然后听到房门咯吱一声。
染烟心提到了嗓子眼,盼着他赶紧走出去,自己好松口气,却听到兰鸿说,“我最近有些公务,要好阵子不,不回来。照顾好自己,可不要再生病了。”
染烟睁了眼,却发现兰鸿已经出去了,又开始懊恼方才未曾早点“醒来”。一时回想方才听到的声音,又觉得他那声轻咳,是不是有些生气,生气自己装睡觉,躲着他,慢待他。
只是向来最不怕低头和讨好人的染烟,却突然失了揭穿自己的勇气,浑身似被束缚住一般,不能按照心中所想,快点跑出去见他,问他到底要出去多久?可会劳累?可有人照顾?
染烟一边懊恼,一边自责,却终究还是静静躺在了床上,未曾起身。
没想到,兰鸿说走,竟是连夜就走了,染烟凌晨就起来,东屋已经没了人。而且这一走,竟一下子过了快一个月。
染烟越发懊悔那夜自己突然的矫揉造作,心情郁郁。杏娘劝她:“小姐,不如趁公子不在,我教你做几样羹汤,等他回来了,你就能做给他吃。”
染烟这才重新找到了一些欢喜。
兰鸿回来时,天气已经开始燥热,幸好宅子里的大树枝繁叶茂,遮下了荫凉,倒是比外面凉快些。正是午休的时候,除了树上的知了鸣叫,枣牙胡同里倒是很安静。
兰鸿进了院子往里走,长渠上前小声说:“小姐在东屋里呢。”
兰鸿闻言对来迎的众人摆摆手,放轻了脚步,轻轻走了进去。
床榻上,一个少女正自安眠,纵使现在是燥热的夏天,她还是蜷成了一个团,紧紧抱住自己。身上的绿衫和白裙被弄乱,混杂在一起,倒似在风中被吹乱的柳枝。
染烟突然睁眼,看到兰鸿,有些怀疑自己还在梦中,眨了眨眼,又揉了一揉,扶身起来,爬过去紧紧抱了抱他,嘴里念叨:“你怎么这么久不回家?我都做了噩梦,梦里忘记了你长什么样子……”
染烟说着端坐起,细细端详兰鸿的脸,从眉毛到眼睛,从鼻子到嘴,从额头到下巴,从鬓角到耳朵……发现鬓角发际,有颗黑色的痣,以前从没注意到,和自己锁骨下的那颗很是相似,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去触摸。
才摸了一下,兰鸿却侧脸躲开,呼了口气,再回脸,嘴角噙着点笑,说:“宁愿装睡也不愿意见我,当然会忘记了。”
染烟跪坐在自己小腿上,抓住他的衣襟,急着摇头,郑重其事地否认。
“不是!不是!我没有不愿意见你!我也没有忘记你,只是梦里的,是做梦的,不是真的。”
兰鸿见她这么当真,伸手摸了下她松散开的头发,说:“我还以为我这么久没来,你会生气呢?”
染烟觉得浑身松软,轻轻捂嘴打了一个哈欠,就势轻轻虚靠在兰鸿身上,说:“我永远不会生你的气!”
头上正在抚摸的手僵了一下。染烟解释道:“我小时候怨恨孟老爷,我娘说,是孟老爷把她带出了火海,救了她,她永远感激孟老爷,希望我也不要恨他。”
想到娘,心里不免还是有些黯然。
“是你在我生病时救了我,还带我来京城,给我住这么好的宅子,还让你的仆从照顾我,还给我花钱看病,还……那时候在茅草屋,”染烟低头掩饰心中的羞涩,“有你在,才没那么冷。下雪可真冷,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雪。”
兰鸿把手从染烟的头发上拿开,摊平自己的手掌,看了一看,语气有些冷肃。
“如果我是个坏人呢?杀人放火的坏人……”
染烟闻言也冷了小脸,微撅嘴唇,很是不悦,语带不忿:“你不是!你不是!”
抬头看兰鸿,却见他脸色冷凝,毫无所动,心里突然觉得委屈到不行。兰鸿怎么可能是坏人?怎么会有人说兰鸿是坏人?即便这个人是兰鸿自己,染烟也觉得不能接受,可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一时又急又气,竟然瘪了嘴巴,无声哭了起来。
兰鸿见她哭了,有些诧异,心中自嘲:只怕天下杀人放火的大坏人,都没我“杀死”的人多。这小丫头倒是发“好人卡”给我,如今还因为这个哭,要是知道了我其实是什么样的人,岂不是要后悔死自己把“魔”当成了神。
这般想着,心中愈发冷硬,可是抬眼看了看面前一脸委屈和泪水的染烟,却又觉得似是被拧住了心脏,随着那眼泪,虚浮在空中,似失了魂灵指引,呼吸也变得艰难。
终于忍受不住,顺从自己心底的意愿,把哭得发抖却压抑住未曾出声的小丫头,小心翼翼搂入怀中,感觉她抖了一抖,依偎在胸口,下意识更抱紧了些,只恨不能把方才自己加诸于她的难过,统统从她身体里挤走。
“我开个玩笑而已,怎么还哭了?”兰鸿嘴上说。
染烟在他怀里渐渐哭出声了。
“罢了罢了,我怎么还较真起来了!”兰鸿心中想。
最后,因着大哭一场而筋疲力尽的染烟,哭得竟然又犯了困。兰鸿把她轻轻放到塌上,习惯地望了望她揪住自己衣服的手。比以前白皙了很多,疮和疤都已经没了,摸上去平滑细润,只是仍然也以前一样,即便睡着了,抓得还是那样的紧,毫不放松。只是因为长了些肉,再不是以前那般骨骼尽显,只是从皮肤里露出一些青色的血管筋脉,清晰可见。
是长胖了些吗?
兰鸿细细瞧,近一月未见,变化倒真的挺大,脸颊上也长了肉,摸了摸想试着掐一把,又怕弄醒她,只好作罢。睫毛还是那般又长又密,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偶尔还在睡梦中抽噎一下半下,便使得睫毛似扇子一般,忽闪忽闪猛烈扇动。
想起那夜她死活装睡不起,兰鸿忍不住轻笑,轻嗤出声,才发现自己竟笑得这般开心。
最近一个月,他觉得他已经忘记这个小丫头,忘记这个隐在市井的宅子。
这一刻,他却又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过去一个月里,很多他不想做而不得不做的事情,在这个小丫头依恋他、信赖他的时候,他心底里和自己的揪扯,突然停止了,他和自己和解了。
心里的焦躁和困惑渐渐平息,眼皮又沉又酸,兰鸿也抗拒不住地睡了过去。只剩下院子里的蝉,仍然知了知了叫个不停。
染烟是被热醒的,她睁开眼,见自己睡在兰鸿怀中,夏天tian衣衫又薄,几乎像贴着一样,能感受到他的骨骼肌肉,甚至是随着呼吸跳动的筋络。想要走,却不忍打扰了他醒来。
方才在梦里,她回到了赴京时的那个小破庙,庙门口有好些男人。那对和她一起躲雨的母女正在催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