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鸿吃了一惊,定在原地,下意识看了眼她的肚子,平平坦坦,再上下打量一番,她瘦成这样,倒是也可能不显,或者,时日并不久。只是视线回到她脸上,心里便难了受。
在兰鸿眼里,这不过还只是一个小丫头而已,一个未长大的孩子,即便她说有十四岁,即便她能吃苦耐劳,手上常受了伤皴着皮,但是无论她的样貌,她的身材,她的眼神,都还太稚嫩。更何况,听起来她也并未许人啊。
兰鸿心中忖度,却见染烟的眼泪越流越多,几乎开始在地上滴出湿乎乎水痕,她一手捂着小腹,眉头紧皱,不知是心里难过,还是腹中有痛。却又用一只手捂在嘴上,压抑着自己,痛楚的呻shen吟和悲伤的哽咽掺杂在一起,被强行压制,漏出来的一星半点就更加令人心疼。
兰鸿轻呼一口浊气,忙上前搀住染烟,扶了她到床榻上,说:“可是腹中疼痛?”
染烟轻轻点点头。兰鸿扶她躺好,出门让长渠去云和堂请个大夫来。
云和堂是京里有名的医药铺,只是兰鸿倒有些不好出面。幸好,林大夫来的时候,许嬷嬷和长生恰好也回来了。
许嬷嬷在门口撞到了长渠和林大夫,也唬了一跳。听长渠说宅子里的小姐生了病要看,忙先进去安置好,才把林大夫引了进去。
林大夫是这京里有名的名医,也是个古怪性子的人,不爱说话,甚至被评说不太友善,但是医术却又被夸赞绝妙。而且他看病,从不管病人是富贵还是贫贱,看不看,上不上门就诊,全看他心情。
长渠请到了他,兰鸿心中暗喜,却又有些顾虑。因为这林大夫与他是见过的,若是认出来,倒是不妥。
因此,见许嬷嬷回来了,兰鸿便低头退回了东屋。
即便兰鸿耳力比一般人好,能听到西屋里有说话的声音,却终究是听不清,心中不免焦躁起来,犹豫是否还是过去见了那林大夫,却终究是忍住了。
过了好大会子,林大夫才被许嬷嬷送出来,在院子里低声说话。
林大夫说:“小丫头体虚得很,气虚血弱,小毛病太多。也没什么立时见效的药,要循序渐进,好好食疗,辅以药补,慢慢把身子的底子打好了,才能看还有什么大毛病。”
许嬷嬷对林大夫的语气极为恭敬,却也掩饰不住有些焦急:“有什么得用的药方,还请您尽管开,我们家虽住在这小宅子里,对于小姐的病,却一定会不惜一切的,请您莫要顾虑。”
林大夫哼了一声,说:“你们家小姐的身子,如今就像个腐朽的木桶,倒进去猛药,不单全漏了出来,还可能起了反作用,把原本还能支撑的,也给破坏了。可莫要贪急就便,用那些大补的方子。一定要按我的方子,慢慢将养。”
许嬷嬷见他语气没了以前的和善,忙不迭答应,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林大夫开的方子,我们没有不依从的。”
林大夫又要:“我瞧着这丫头,也不是突然就虚了身子发病,倒像是心里忧虑过剩,或者泄了气,原本积攒的病气便源源不断地发作了出来。”
等林大夫走了,长生跟着去抓药,兰鸿才进了西屋。
染烟躺在床上,面色惨白,似一枝嫩草一般,脆弱无比,只怕风摇也倒,天寒就枯。
兰鸿几乎不忍多看,转头问许嬷嬷大夫看的如何。
染烟见他们在门口低低絮语,讨论如何给自己将养身子,心里生出些恐惧,觉得莫非是自己生了什么绝症。忍不住喊了声:“兰鸿?”
兰鸿几步跨了过来,她习惯性又去揪住兰鸿落在床榻上的衣襟,吸着鼻子说:“我是不是病得要死了?”
见兰鸿看了看她抓着衣服的手,刚要缩回,兰鸿却伸手过来,轻轻把她的手拢在自己掌中,才说:“怎么会?大夫说你不过是最近身子虚些,要好好将养下,你以后可要听嬷嬷的话,好好吃饭,好好喝药。”
染烟方才也听到了大夫的一些话,只是有些不解。她怎么会身体虚弱呢?
怎么可能?
在孟府的时候,可是和小厮们一起做搬东西这种粗重活;也和粗使仆妇一起在冬日里用凉水洗衣服;也有过两三日只吃了一点,饿得要死的时候;也有过被踢倒在地骨头疼得如同断掉的时候……她可厉害的很,怎么会虚弱呢?
突然想到,自己如今不同以往,是怀了孩子了,想必是会虚弱,便闭了嘴。方才腹中绞痛,忍不住想要恶心干呕,头上也冒了冷汗,确实不同往常。这便是虚弱吧。
又想到娘当年,有了自己,是不是也这般难过。娘那般早早死了,是不是便是因为有了自己,又辛苦养育自己……
正自胡想,兰鸿伸了手,在她脸上轻拭,才发现自己又是满脸的泪水。可是娘很少哭,自己这般软弱爱哭,以后又怎么能同娘一样,养好自己的女儿。
“兰鸿,我好累!”染烟仰望着兰鸿,突然觉得他远到不可捉摸,连这个屋子的房顶和墙壁,也渐渐离自己远去,难以触及。
“兰鸿,我以为我逃出来会很高兴,我现在还有这么好的屋子和床住,可是我还是觉得好累。”
这是染烟的心里话,自从离了茅草屋,越逃越远,她突然失了方向和力量。在茅草屋的时候,她总觉得娘还陪着她,也一直在努力按娘吩咐的,忍耐,坚强,好好活着,等大了就想办法找个好人嫁了,做他的正儿八经的妻子,以后有个家,堂堂正正地做人。
可是,还没有熬到那一天,她苦苦支撑的“安宁”就被打乱了。她成了与人有私的“坏女人”,与兰鸿在茅草屋里违了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又屡屡被人缠上,如今更是……
这些日子,她一时高兴,一时惶恐,一时想着终于脱离了那般难熬的生活,一时觉得已经失了方向抓不住任何东西,飘荡在虚空里,不想在继续熬在这世间。
“傻,你不是跟我说过,幻想过有一天离开昌平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这不就出来了。”
在茅草屋里的时候,染烟确实说过这话,她心里又燃起了一些火光,在诸多的忧虑和惶恐里摇晃。
过了两日,宅子里又多了两个人,一个叫长渠的,乃是一个细眉长眼的小厮,还有一个叫杏娘的,乃是一个中年妇人。
染烟听许嬷嬷说,杏娘最擅长食疗药补,便猜这是兰鸿特意为了她找来的。晚上见到兰鸿时,心中便有些不安。
瞧着兰鸿,一身衣着,虽不清楚布料如何,但是却简简单单,干干净净,并不像昌平镇那些富家公子,从头上的金冠,到腰间的玉带,浑身的锦绣华服,看着便是富贵华丽。还要特意挑拣好看又年轻的小厮和丫鬟,随身带着伺候,才显得气派。
而兰鸿,穿着一般,随身伺候的,也就长生,宅子里的许嬷嬷,本就尽管着照顾自己,倒把自己当大小姐一般,关切得无微不至。
染烟想到这些,心中倍加温暖,竟有些小得意,却对兰鸿说:“兰鸿,我自己就会做饭,许嬷嬷也会,用不着厨娘。不若你换一个年轻的丫鬟,且要找好看的……”
兰鸿挑眉看她一眼,倒把染烟看得心里发虚,长睫闪了闪,补充说:“你既做了官爷,身边自然该有丫鬟和小厮伺候着。”
兰鸿却闭目忍笑,等闪开双眸,才说:“倒也是,那你快些把身体养好,以后便做个小丫鬟伺候我,可好?”
染烟倒不在意做人丫鬟,闻言弯唇,正要说好,却又想起,自己这般,是不是该算个通房丫鬟,生了孩子,便如自己一样,没名没分,说不定还会被嫌弃,成了没人管,受欺负的孩子。
心中这般想,眼泪又落了下来,觉得自己算是辜负了娘的一片叮咛,在错路上越走越远。
兰鸿问她为何突然又哭,她也不说,只好把她抱在怀里,拍背安慰。嘴里念叨:“这样爱哭可不行,怎么养好身子。”
杏娘和许嬷嬷,尽心尽力地照顾染烟,每日里又是汤又是水又是药,好歹有了效果,染烟的气色好了很多,脸上也略微长了点肉。林大夫来复诊,也夸补得很得法,还很高兴地和杏娘说了半天食补汤水。
只是又说:“小姐还是有些忧思过重,不利将养。”
兰鸿听了转述,心想染烟的“忧思”,莫不是腹中的孩子。只是她已这般难过,倒不好再多问。过后问长生:“长月可来了消息?”
长生答:“东邑国和我们远隔大海,幽鸟也飞不过去,如今信还不知道传给她没。”
兰鸿闻言半阖眼眸,深深呼吸了一瞬,转问其他的事。
这样过了两三月,天气已经极暖,即将入夏,染烟的身体也好了很多,不只是胖了一些,竟然都长高了。染烟极为高兴,每每都要拿兰鸿来比高。
这一晚,她又努力站的直直的,非说自己已经要够上兰鸿的肩头,因着垫脚站着,一个不稳,便要往后倒去,兰鸿忙伸臂去揽她,她却突然皱眉捂肚,痛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