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兰鸿虽怜惜这个小丫头,忙起正事,却就几乎忘了她。而且,染烟虽看起来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她毕竟已经十四岁,兰鸿也不想老是逾了男女相远之礼。

今日三更,他才回了府,洗漱了正要睡觉,长生却走了进来,脸上表情有些古怪。

兰鸿最不喜有人隐瞒他事情,眉头微皱了下,长生便忙抖搂了出来。

“主子,守着枣牙胡同的长渠说,江小姐坐在门口……”长生偷偷觑了一眼,见主子脸上未喜未怒,便知自己报对了,“昨晚江小姐未曾醒来,今早她醒来的时候,问起了您,许嬷嬷就说您一早走了。她大概以为您晚上……所以等着呢。”

长生看着主子又穿上了一件外袍,忙让开了路。

兰鸿的府邸,离枣牙胡同,走大路要绕很大圈,飞檐走壁,小路穿梭,却很快就能到。

到了门口,轻轻一推,门竟然就开了,并没闩上。而染烟,就靠着一边的门廊墙,坐在石凳上。

她已经被开门的声音惊醒,看过来的样子有些懵懂。很快认出来是兰鸿,揉了揉眼睛,抬脸望着他,含含糊糊地说:“你回来了?”

月光下,她莹白的小脸似披了一层纱,一双乌黑的瞳孔里,闪烁出月亮的光亮,濯濯涟涟,如泉似水。

染烟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腿麻掉了,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兰鸿俯身扶她,手心碰到她的手,怔了一下,张开手掌,把她的手整个包裹在手里,说:“手怎么这么凉?”

她忙说了声“不冷”,挣脱开,轻轻去揉自己发麻的腿。兰鸿却走近一步,弯腰半蹲,一只胳膊揽到她背后,一只胳膊伸于腿下,拦腰把她抱起。

染烟原本还有些稀里糊涂,这么一抱,终于清醒了一些,有些手足无措,小心翼翼缩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这时,睡在厢房的许嬷嬷终于被惊醒了,喊了声长什么,染烟没有听清楚,却发现兰鸿似是张口要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轻轻嘘了声。

兰鸿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许嬷嬷房里却仍有响动,有人在兰鸿身后喊了声“嬷嬷没事”,才又安静了下来。

染烟在兰鸿怀中,看不到他身后跟的人,隐约觉得并不是长生的声音。但是很快,后面的人先一步进了屋子,点亮灯火,显然就是长生。

兰鸿一直把她抱着放到了床上,帮她脱了鞋,又让她躺好,盖得严严实实,才说:“我公务繁忙,有时候便住在衙门里,不一定会来。以后可千万不要等我了!”

又伸手在她额上摸了一摸,顺便帮她捋了捋贴着耳朵的碎发。

染烟突然想起来,忙起身坐了,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髻,都应该还好好着,才对兰鸿说:“兰鸿你看,许嬷嬷给我梳的头发,我还没梳过这么好看的发髻呢!好舍不得拆散了。”

说着盯着兰鸿看,见他真的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点点头,说:“果然很好看。”高兴的咧开嘴巴,几乎要合不拢。

兰鸿却说:“我还是帮你拆了吧,明日里,许嬷嬷还会给你梳更好看的。”

染烟有些舍不得,方才许嬷嬷要拆,她便不让,但是兰鸿这样说,她心中有些不愿,还是点了点头,却有些委屈地说:“我就爱这个,明日里,我起早些,让许嬷嬷给我还是梳这个。”

兰鸿帮她拆头上的发带和固定头发的素钗,弄了半天,才全部摘下来,放在了床头案几上。

染烟等了半晚上,也很困了,打了个哈欠,卷进被窝里,瞬间就睡着了。

兰鸿起身要走,却发现她又紧紧握着他的衣服呢,竟忍不住想笑,只好将就躺在她旁边。这小丫头竟是睡着的很快,不过几瞬间,已经气息平稳,安静地如同一只瓷娃娃,只有长长密密的睫毛,微微颤动。这般近望着,倒似有催眠的效用一般,令人也有些昏昏欲睡。

兰鸿意识到自己一直心怀温柔,微抬唇角,忍不住嗤笑自己,倒是突然变了性子,成菩萨了,每次被这个小丫头揪住衣服,都会莫名软下心肠,舍不得抽开。

又想:她总说我万般皆好,只是从小性子孤冷,不讨人喜,难生亲近。我对这小丫头这般良善,她若知晓,可会夸我?

兰鸿轻轻嗤了一声,伸手抱住身边的小丫头,卷了卷被子,宁神睡去。

兰鸿往日醒得很早,这次却一夜无眠一直睡到了大半早上。

他猛地睁开眼,便见一双乌洞洞的水眸正全神贯注望着他,似是被吓了一跳,往后坐了下,一张小脸,红扑扑,漾满了快乐。

“兰鸿,我去给你打水洗脸,你是不是还要去衙门?”

染烟说着话,人已经下了床榻。因着昨夜和衣而眠,兰鸿起身整理压皱了的衣服,她就已经端了盆水进来,后面跟着搓着手的长生。

兰鸿简单洗漱好,喝了些粥,才出了门。幸好他昨夜穿了一身很普通的常服,从这小胡同里走出去,倒是也不算奇怪。

等到了晚上,兰鸿犹豫了一刻,还是又来了枣牙胡同。

今日他不甚忙,进了门,天色还只是黄昏,许嬷嬷和染烟正在吃晚饭。见兰鸿进来,皆是满脸欢喜。

晚上的时候,兰鸿进了东屋,见这屋子已经收拾过,算是窗明几净,只是小了些,且肯定不如住惯了的地方。

他从小到大,虽遇到苦头的时候,也吃得,忍得,但是其实是个挑剔又洁癖的,毕竟是从小在宫里最富贵荣华的宫殿里长大的,衣食住行,若是可以,他还是会选择最好最享受的。

兰鸿正暗暗打着主意,等小丫头回西屋睡了,自己就回府去。却听到那小丫头正和许嬷嬷说话。

“嬷嬷,明日你早点叫我起床,我给兰鸿做早饭吃,行不行?”

“你好好睡觉,嬷嬷会做的,难道你嫌嬷嬷做的不好?”

“不是不是!”兰鸿听着她的声音,几乎可以想象到她急急忙忙、一脸忏悔又讨好的样子,“嬷嬷做的可好吃了!真的!只是我来了也没干别的,我也不会干别的,就饭菜我还能做一点……”

许嬷嬷又说了什么,因着两人似乎进了西屋,声音太轻,就听不大清楚了。

兰鸿走到床榻前,摸了摸床上的被褥,想着和染烟住在茅草里的几日,其实也还好,并不是那般难以忍受。又想,这小丫头竟然在那个茅草里住了那么些年,睡不好,吃不饱,穿不暖,心里的那股子悲悯,又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或许,除了天下,他也可以考虑,天下的人。

兰鸿这般住了几日,竟觉得每夜里,比在自己的府邸里睡得还要踏实些。在府里,他便是睡着了,也要留着几分警醒。在这个小小的宅子里,他却突然找回了睡眠。

只是,染烟的伤寒却一直没完全痊愈,虽兰鸿每每见到她,她都是一副笑脸,甚是开心,许嬷嬷却说,小姐偶尔还有发些低烧,胃口也不好。

这一日,兰鸿无事,便留在了枣牙胡同,并未一早就离开。

染烟自进了京,住进这个小院子,每次见兰鸿,都是晚上,因着想他白日在衙门里必定辛苦,又经常晚归,有些想对他说的话,便一直压在了心里。

染烟之前想给兰鸿做早饭吃,可惜他总是走的极早,每每都来不及,今日里听说他不出门,第一个念头,就是冲去了厨房。

可惜一大早,并无蔬菜鱼肉,染烟只好悻悻地放弃了大干一场的打算,煮了些五谷粥。

吃完堪称简陋的早饭,许嬷嬷和长生要去买菜,问染烟可有想要的。她便切切地叮咛了一番,说了一大堆东西,兴高采烈说完,才发觉自己说了太多,瞬间有些气馁,有些羞愧地对许嬷嬷说:“可以买这些吗?其,其实不买也可以……”

许嬷嬷笑着说:“小姐说什么,就买什么,今日有长生呢,可累不着我。”

长生跟着许嬷嬷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染烟和兰鸿。染烟看着院门关了,仍不放心,鼓起勇气,小声对兰鸿说:“我,我有话要跟你说,你能跟我进屋子里吗?”

兰鸿闻言,并未细问,跟着进了屋子。

染烟绞着手指,半天才开了口。

“兰鸿,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情……”

偷偷看兰鸿的脸色,并无异常,倒是很郑重其事地认真听着,才接着说,“我,我是逃出来的。我……不是……是孟老爷,说要把我,把我送给,送给别人。”

染烟虽未在孟府长大,却又是依赖着孟府长大的,她心底里,却也把自己当做孟府的人,只是她也难说自己是孟府的什么人。她连个正经的仆从都不算,至于孟府的小姐,她更加是早都没敢想过。

这几日,她又是开心,却又是惶恐,她记得小时候,孟府有个丫鬟逃走,孟府的人说她是“私奔”,捉了回来,在大院子里打的浑身是血。

她也记得娘曾说过,娘原先呆的那个地方,原也想逃走的,只是见到有人逃走,回来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吓得彻底休了这个念头,后来多亏了孟老爷,才离了那个地方。

染烟想着这些,脸色有些发白。她抬头看着兰鸿,很是羞愧。

“兰鸿,我这样,会不会给你惹麻烦?要是孟老爷追了来……”

“不会!你不用怕!”兰鸿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打断了她的话。

染烟心中琢磨,兰鸿的话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这里比较遥远,孟老爷找不到?还是说他如今做了官,可以克制住孟老爷?

尚且没理清,胃里却一阵子难受,忍了又忍,还是在兰鸿面前干呕了几声。

兰鸿忙问:“怎么了?不舒服?”

染烟眼泪成了连成线的珍珠,后退了几步,把嘴唇咬了又咬,才终于说出来。

“兰鸿,还有一件事,就是……我,我,我可能怀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