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十章

从孟府这里到豆腐店,走路要近一个时辰。等到了跟前,染烟已经满头是汗,气喘吁吁,提着最后一口气,走到了墙上的红榜跟前。

染烟认识的字并不多,大概记得兰鸿的“蘭”字怎么写,就在榜上找了两个字的名字,一个一个看。

看了一遍,没有找到;以为自己记错了,又把双字姓名的都看了一回,仍然没有发现有像的。

因为又累又急,头上的汗水倒是滴了满脸,直流进了脖子。染烟用袖子擦了擦脸,又伸到脖颈上拭了拭。

这时,从院子里走出来几个人,染烟听他们的话,知道中间那个老头儿,便是新鲜中举的范进士,另外几个人,看衣着打扮,可能是来送礼相贺的富户豪绅。

染烟便想,不若问问这位范进士,考中的人里,是否有个叫兰鸿的,毕竟自己并没问过兰鸿两字怎么写,或许不是自己想的那个“蘭”字呢。于是候在一旁,略微整理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等着范进士送了人回头。

范进士送走了人,回身要进家门,却被染烟挡住。染烟和不熟悉的人,并无打交道的经验,满脸涨红,期期艾艾,叫了声:“范……范老爷。”

范老爷是个枯瘦的老头,长着一双三角眼,上唇几缕山羊胡,随着他的表情略略颤动,其实有几分搞笑。

这倒是让染烟的胆子大了一些,挤出一个笑容来,讨好地看着范老爷。

范老爷被她挡住,先是一脸怒气,待细细看了看她,大抵是被她的笑容打动了?总之,怒气消散,上下打量她,问:“你是哪家的?”

染烟向来被人看不起,就有些不敢说出自己是谁,壮着胆子不理这个问题,继续讨好范老爷:“恭喜范老爷得中进士!”

刚要开始问,这榜上是否有一个叫“兰鸿”的人,范老爷却伸出一只鸡爪般枯瘦的手,伸向她的下巴作势就要捏。

染烟下意识往后躲了下,还是被他的手摸到了脸颊上,不禁打了个激灵,也不想再问兰鸿的事,转身就走。

先还是小步快走,隐约听到后面有人说,“哎这不是孟家那个丫头吗?怎么在这里?不愧是花魁生的,瞧这小脸,红艳艳满是春意啊……难不成想对范老爷您投怀送抱?”

一阵子阴阳怪气的笑声,染烟忙提起裙子,不顾一切跑起来。却觉得头昏心慌,几乎有些喘不过气,胃里也一阵阵犯着恶心。

在路上休息了半天,才又积攒起一些力气,回到了茅草屋。幸好,如今并不用去孟府做事,染烟一头倒在被褥上,觉得浑身酸痛,身体发软,连睁眼的精神也没有。

等到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上午,睡了这么久,却还有些困倦,胃里也有些难受。

月娘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碗稀饭,染烟吃过,不想继续窝在昏暗的茅草屋里,就坐在门前,望着天空发呆。

自从娘死后,她知道活着艰难,但是最近却终于明白,她要活着,远比她以前以为的,还要更艰难。她突然明白了很多娘告诉过她,她却一直半懂不懂的话。

染烟默默打量自己,因着瘦小,又总是衣着破烂,一头乱发,她和小愣子这种比他小几岁的小厮站在一起,身材也并无太大差别。

可是,昨日范老爷的眼神和表情,那日秋生少爷的拦截,那些小姐们的话,都让她开始明白,慢慢会有更多的男人,把她和小愣子区分来看待。一个是小厮,一个是女人。

她该怎么办?

这般萎靡了大半天,下午的时候,孟老爷身边的小厮宝元竟然来找她。染烟便知孟老爷已经回了府,打起精神来随他入府。一路暗暗打算,到底该如何是好。

孟老爷却是打算在大太太房里见她,宝元把她带到跟前,便侯在外面,让她自己进去。大太太的丫鬟觑了她一眼,极为嫌弃地皱皱眉,翻了个白眼,躲去了厢房里。

染烟只好自己进去,走到正屋门口,便听到孟老爷的声音。

“范进士愿意要她?”

大太太语带不屑,“可不是?特意让人来说了,说不嫌弃她那个出身,只管送去,还要带着一起进京呢。”

孟老爷略一沉吟,似是有些犹豫。

“她今年多大了?十三?十四?十五?”

大太太说:“应该十四岁吧,她和六姐儿一般大,克得六姐儿小时候也生了不少病呢!”

染烟已经走进了屋子,孟老爷和大太太看到她,却并没理,仍然说着话,她只好怯生生站在门口候着。

孟老爷喝了口茶,叹息道:“没想到这个范秀才竟然还真的有金榜题名的一天!早知道,应该提早和他交好才是。”

“可不!现在往他家送钱的人,可排着队,听说不是特别丰厚的,他都不给好脸色。咱这地方,已经有好几届没出过进士老爷了。据说能放个京官呢,那可就是一步登天了!”

染烟听她们说,突然想起昨日范老爷的三角眼和山羊胡,皱皮的手摸到她脸上,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突然觉得胸口发闷,胃里难受,难以控制地干呕了几下。

这下子,孟老爷和大太太都看了过来。

大太太一拍大腿,尖叫到:“唉哟这小贱人不会真的跟那个乞丐有了勾当了吧?这可怎么办?范老爷只怕不会要她了!”

孟老爷想必已经预先被告知了一些事情,闻言暴怒,道:“你不说那个乞丐就留了几天吗?怎地就……你怎不管着她,约束她在府里,就任她出去鬼混?”

大太太翻了个白眼,对孟老爷抱怨:“不是说了吗?这贱蹄子邪门的很,闹得府里鸡犬不宁,邪事不断,请了法师来看,说她带了邪秽,万万不能让她留在府里!”

孟老爷气鼓鼓扔了个茶碗,砸向染烟,声音也大起来:“那现在怎么办?”

茶碗落在染烟身旁,碎成几片,发出清脆的声音,大太太也被吓了一跳,瞪了眼染烟,又偷偷瞥了眼孟老爷,稍微压低声音说:“老爷莫急,不过是一副药的事。”

孟老爷不解地“嗯”了一声,很快明白过来,就问染烟:“你可愿意喝?”

不等染烟回答,大太太嗤了一声:“这是为了她的前途,她还能不肯,不过圆房的事倒是麻烦了,范老爷还以为她是个好的呢……你不是认识太平县红翠楼的瞎眼林婆子,这些堕胎骗人的事,她最有办法。”

孟老爷点点头,又问染烟:“你可听明白了?范进士看中了你,等我去接了林婆子来,吃药或者做什么,你可要好好配合。不然这天上掉下来的福分,可就没了!”

染烟低头不看孟老爷,压下心中万千情绪,狠狠点了几下头。

孟老爷放了心,说:“那就成了,你去吧!”

染烟觉得脚下有些虚浮,又有些沉重,压抑着逃走的冲动,一步一步慢慢离开。

幸亏在孟老爷和大太太眼里,她从小便是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竟半点儿都不会担心她逃走。何况听他们的话,可能觉得把染烟送给范老爷,倒是她大大的造化,难得的福气,因此又怎会有这个担心。

他们只担心,范老爷会改了主意,不要染烟。

染烟机械地挪动脚步,边走边想,孟府是不能呆了。虽然她这些年什么苦都能吃,但是,这次毕竟和以前不一样。

回了一趟孟府,原本好点的风寒,倒像又严重了,开始头重脚轻,昏昏沉沉。她撑着到了茅草屋,发现月娘正站在屋前望天,也抬头看了看,却并没发现天上有什么好看的。今日天气晴朗,太阳光很是刺眼,才看了一下下,就有些眼前刺亮。

染烟望着月娘的背影,有些纠结。

娘因见多了被拐卖进那种地方的女孩子,一直叮咛,要守在孟府,千万莫要乱跑,更不能同陌生人离开。

可是若不逃走,自己便要送去给那个枯瘦的进士老头,想到范进士当时要摸她的嘴脸,染烟仍然止不住有些反胃。

“月娘?”

染烟叫了声,月娘收回瞭望长空的视线,回身面对着她。

染烟细查月娘的神色。既无讨好,也无焦急,淡然平静,这应当不是人贩子吧?虽然有些古怪,但是人贩子为了诱拐了女孩子跟她走,总该会有所表示。可是月娘,虽提出过一次,让染烟陪她去住客栈,被拒了之后,就也完全没提过了。

“月娘?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既然找不到你在昌平的亲戚,可要回家?”

染烟斟酌着问道。

月娘皱了皱眉,似是郑重考虑了下,才说:“唉,我也想过,确实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只是我会来这里,就是因为我无家可归了。”

叹了口气,才又说,“我近日想,要不要离开这里去京城,据说京城里很是繁华,女人也可以找到活计养活自己。”

染烟听到“京里”二字,一下子想到兰鸿,又想到那日去范进士家门口,呆呆怔了半晌,才说:“那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说完,担心月娘嫌弃自己是累赘,不肯答应,又急急表白说:“我虽然没有钱,但是我会干很多事情,我,很能吃苦的,等到了京里,我一定也会找活计去干……”

“哦……”月娘沉吟了下,又转头望了望天,才说,“也好的。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