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兰鸿醒来的时候,发现天色已大亮,染烟皱着眉头,如八爪鱼一般抱着他,睡得很不安稳。
因发现染烟脖子下面的茅草有些湿,想要稍微挪一挪,她就醒了。
染烟醒来看看天色,急得几乎要哭了。
“怎么这么晚了?完了!我要晚了!要被骂了!”
说罢,什么也顾不上,站起身,一边拍打身上的茅草,一边就出了门,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响起,渐远渐轻。
昨夜里,兰鸿冷热交织,备受煎熬,心里却断断续续是清醒的。他摸了摸身下有些被雪水打湿的茅草,眉头愈发皱在一起。霍地起身,在门口又吹响了小笛子。
他不知道这善良又可怜的小姑娘,为何夜夜要住到这个茅草屋来。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耽搁多久,有些憋闷。终究还是打起了精神,去摸着茅草里湿的地方,抽出来放到一旁,又把那条单薄的很可怜的小褥子,拿出来晾起来。
雪已经停了,太阳从东边升起,照耀着积雪,有些刺眼。兰鸿学着染烟去烧了一些热水,又吹了几回笛子。
今日中午,染烟却并没来送吃的。
幸好,中午没过多久,高空中终于出现一只黑色的小鸟,突然唧鸣一声,然后飞到茅草屋附近盘旋。
不久,七八个黑衣人跪在了兰鸿面前。
“属下来迟!请主子降罪!”
“主子,这是解药。”
一个瘦高如杆子的,从怀里拿出一个青瓷小瓶,递给兰鸿。
兰鸿从里面拿出一个红色的药丸咽下,长长呼出口气,黑衣人跪在雪地上,因着这个悠长的叹息,大气也不敢出。
兰鸿却并没说什么,眼望远处的那所宅子,突然转头看了眼瘦高杆,说:“长生,去前面那个宅子,查查一个叫「江染烟」的……应当是个粗使丫鬟。大概有十来岁,比较瘦小,大约,到我胸口这里这么高,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右眼下有颗红色的小痣,左边眉毛……”
兰鸿突觉自己竟对那小丫头那般了解,停下,“哼”了一声,转言说:“关键时候,倒是要靠孤来保全你们,要你们何用?”
几人面有惭色,深深低头,不敢言语。
长生领命离开,年纪略长的长庚,硬着头皮开口:“主子,如今这般不安稳,我们是回梅州,还是回京里,都要快些出发才好。”
兰鸿却不发一言,转身往回走。等到了茅草屋门口,才说:“先把平州清理干净,务必斩草除根。”说完就自顾进去了。
几个黑衣人看着他进去不再出来,也不再吭声,互相打了眼色,四散而去。
兰鸿等了很久,才等到长生回来。
原来,那个小丫头,竟不是个粗使丫鬟。
远处那个大宅子,住的是一位姓孟的商户。这位孟征老爷,曾经带回来一个美貌的伎子江鱼儿。江鱼儿进了门,立马就怀了孕在身,在八九月的时候,被其他妻妾暗算,摔倒在地,早产生下一个女婴,就是染烟。
因着染烟早产,本就嫉妒江鱼儿受宠的其他妻妾,就在孟老爷跟前百般上眼药,说这孩子是江鱼儿进门之前就怀上的,不知道是什么人的种。
一来二去,孟老爷就当了真。他的正妻柳氏又找了个由头,说孟老爷近来多病,是因了江鱼儿母女带了邪佞晦气,撺掇得孟老爷要把江鱼儿赶走。江鱼儿因有婴儿在怀,不想再回红楼伎馆,就抱着染烟,在这个茅草屋里苦苦捱着。
后来,总算又求着孟老爷,给她们娘俩一点贴补,才没至于冻饿而死。却也不把染烟当正经女儿看,高兴了就赏她点吃的用的,不高兴了,便是连府里的小丫鬟也不如。
如今,江鱼儿已经病故,只剩了染烟一个,在孟家主不主、仆不仆的,谁也能踩上一脚,很受欺凌。
“她一早要去厨房帮厨娘烧火做饭,今日据说晚了,被厨娘打了一顿……”
长生说着打听来的事,却见主子面色铁青,拳头握得骨头咯咯咯地响。
长生想要问主子欲待如何,却听兰鸿轻声斥道,“她来了,走!”
染烟到了近前,脸色怏怏,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打开,原是一个手帕里包了小半把大米。
“你饿了吧?我,我……我中午没,没弄到吃的。”
说着话,觉得害得兰鸿挨饿,豆大的眼泪便滚落了几滴下来,又生生忍住,挤出一丝笑来,说:“你瞧我有大米,我煮粥给你喝吧!”
正要进茅草屋拿瓦罐,兰鸿把她手里的米接了过去,好好包好,小心塞进自己怀里,又摸摸她有些毛糙了的道姑髻,说:“我今日一早去旁边林子,竟然捉到两只兔子,我烤了兔肉给你吃!”
染烟有些为难,小兔子多可爱,可是,烤肉也很馋人。而且就算她不吃,这位兰鸿公子这么大个子,她又拿不来吃的,总是要吃的。
唉!总归是因为自己没能带来吃的,才害了小兔子。
心中有些抗拒,但还是点点头,起脚往屋后走,却被兰鸿一把拉住,说:“已经烤好了,就在屋子里呢。”
进了茅草屋,并没看到有烤肉,地上却放着两个人头大的泥疙瘩,倒是吓了一跳。
兰鸿拿起一个,在地上轻轻砸开,露出里面绿色的叶子,清香扑鼻,肉香也渐渐逸了出来,染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兰鸿轻轻撕开叶子,就以这叶子为碟,把里面的肉撕成条,让染烟吃。
染烟一开始还只催着兰鸿多吃,自己小心翼翼地秀气品尝,等吃了几口,就大口咀嚼起来,一口气吃饱了,人也暖和了,眼睛也发亮了,对着兰鸿说:“这看起来倒像是府里夏天做过的叫花鸡……对啊,这叶子也像是荷叶啊。”
说着便目露怀疑地看着兰鸿,问:“这真的是你烤的小兔子肉吗?”
兰鸿正在吃肉,闻言顿了一下,才说:“自然是我亲手捉到的小兔子。再说,现在天还冷,哪里会长荷叶?”
染烟想了想,倒也是。即便这里靠近江南,湖泊众多,到了秋冬,也没有新鲜荷叶能做叫花鸡。至少孟家这么富有,冬日也没吃过。
听厨娘说,真正富贵的人家,是能冬吃夏菜的,只是兰鸿不过是一个穷书生而已,自然弄不来。
染烟低头,有些失望地叹气,说:“我还想着是叫花鸡就好呢,竟然真的吃了可爱的小兔子。”
想想又说:“有只红色的小公鸡,我也很喜欢,他从来不啄我。可惜,去年过年的时候,被煲了汤了。”
正在这里胡思乱想,手腕却被兰鸿捉住,挣脱不得。
染烟狐疑地抬头,看到兰鸿一脸怒色,甚是吓人,本来要脱口而出的质问都被吓回了肚子。
兰鸿逼着她张开手掌,问:“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染烟便知他突然发怒,并不是针对自己,松了口气,漫不经心地说:“没事,我今日去晚了,被厨娘用拐杖打了几下,让我长些记性。”
兰鸿低着头,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又问:“只是手吗?可有其他伤?”
染烟听得身子一僵,忙否认说:“没有!没有了!”
她手上有伤,兰鸿便要这般捉着她手来看,若是知道她其他地方有伤,要看可怎么办?她虽瘦小,却已经十四岁了。娘在她还小时就说过,女孩子要保护自己,千万莫要让男孩子看了身子,更不能与他们拉拉扯扯,坏了名声……
染烟突然想到,这两个晚上,都与兰鸿同屋而眠,还和他紧贴在一起,会不会便是娘所说的“坏了名节”?瞬间发慌,觉得脸上发烫,心中猛跳。
又想到这全是因为兰鸿突然出现,为了免他冻死雪地,自己别无选择,不禁就对兰鸿也恼怒起来。抬头怒视着他,拼命想拽回自己的手。
却被兰鸿伸出长臂,从腰间一把捞起,放在腿上抱住,小声斥道:“乖点!不要乱动!”
这姿势甚是别扭,倒似染烟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娘亲抱她的样子。想到娘亲,又有些眼热,倒是忘了挣扎。
兰鸿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扒开盖子,倒出一点粘稠的液体到她的手掌心,然后用手指轻轻涂抹起来。
染烟最是怕痒,何况这是摸手心。她实在忍不住,咯吱咯吱地笑了起来。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夜,即便是钻进茅草里,又挤在兰鸿身边,染烟还是冷得有些发抖,正想像往日一样,起来跳一跳让自己暖起来再睡,却被兰鸿搂入怀中。
兰鸿真的很高大,倒似刚好比她大上一圈,刚好把她搂个严实。
染烟今日刚想起过,娘亲说过的关于“名节”的话,有些犹豫要不要挣脱。但是兰鸿真的就像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炉,就像一床厚厚暖暖的大棉被,让染烟有些难以割舍。
她心里想,等自己身体暖一些,就马上挪开,离他远些。可是过了会,她却有些担忧起来。
“兰鸿?”
“嗯?”兰鸿轻轻应了一声,听起来倒是正常。
“你怎么这么热?是不是又像昨天晚上一样呢?要一会冷一会热的?我娘说过,这样是发烧打摆子,是生病了,要退热……不然万一烧过头了,会烧坏脑子。对了,我们附近有个人,因为发烧打摆子,烧坏了脚,都瘸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没听到兰鸿答应,忙又问:“兰鸿你今晚还有发烧吗?”
兰鸿在黑暗里似是轻笑了一声,说:“幸亏昨晚有你照顾我,我的病已经全好了。别担心,快睡觉吧,不然明日又要起晚了。”
提到“起晚”,染烟再也不敢胡思乱想,忙敛了心神。她想要调整好姿势睡觉,就在兰鸿怀里拱了拱,一只脚却无意踢进了他两腿之间。原本有些凉的脚,瞬间暖得她几乎想要叹气,见兰鸿已经呼吸平稳,毫无动作,就轻轻把另外一只脚,也偷偷塞了进去。
染烟很快进入了不再寒冷的温暖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