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镇原本靠近江南,较为温暖,今年却意外的冷。已经开了年,寒冬仍然迟迟不去,还突降大雪。只是大半日,就积了厚厚一层。临近黄昏的时候,天上的飞絮,还纷纷扬扬地撒着,不肯罢休。
一个衣着单薄的小姑娘,在雪地里飞快地跑着,突然被地上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哎哟”一声,摔倒在地。
*
预想中摔倒在地的疼痛并没有袭来,染烟发现,自己竟是摔倒在一个人的身上,赶紧爬了起来。
这人怎么一动不动?莫不是死了?
染烟吓了一跳,战战兢兢伸手到他的鼻下,感受到微弱的气息,才捂着胸口舒了一口气。
只是很快又做了难。
天色渐暗,又下着大雪,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晕倒在这里,待过了一夜,都要被冻死的。
染烟双手抱臂,揉搓着自己冻到哆嗦的身体,四望空寂的雪地,有些犹豫。
伸手把这人身上脸上的落雪轻抚了些,见是一个一袭黑衣的男子,很是高大;长得倒是很端正,眉浓鼻挺,眼睛紧闭,脸上似有痛楚之色。
“看起来是个好人……”
自言自语一番,下了决心,要救这黑衣人。
只是,她想拖动黑衣人,就如同一只小白兔,企图拖走大黑熊,试了几次,却完全不知该如何使力。折腾半天,天色越来越暗,人却未曾移动半分。
她坐在雪地里喘息歇息,望着不远处的茅草屋,又急又气,眼泪都忍不住流了出来。良久,才灵机一动想到办法,站起来跑去茅草屋后面。这里有个坏了的牛车架子,轮子没了,车身也破旧不堪,但是底下的板子勉强还没腐朽。
染烟把牛车架子拖去黑衣人身边,把黑衣人滚上去,努力开始推动。虽然还是很难,但是相比拖动软软的人身,这次总算是动了起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黑衣人弄进茅草屋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幸亏,因了满地白白的积雪,倒是比往日里明亮一些,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
等把黑衣人也拖到自己往日蜷缩的茅草里,又把茅草屋的门关紧,从里面顶住,才摸着黑,也往茅草里钻进去。只是摸着摸着,却发现摸到了黑衣人。
方才在雪地里,黑衣人冰凉得像是死尸,现在却温热起来,染烟原本想离开他远一点,但是寒气袭来,越来越冷,她贪婪着那点热源,越来越凑近了去。
黑衣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陷在一堆茅草里,正待爬起,却发现依偎着自己,还有个软软热热的小东西。心中一惊,伸手就想去摸匕首。这小东西却突然哼唧一声,又往他跟前蹭了蹭。
仔细一看,竟是一个衣单布粗的小姑娘,估计是因为冷,在睡梦中紧紧抱住自己身体保暖,几乎蜷成了一个团子。费了些眼力,才找到了她的脑袋,发髻已经松散了,摸上去蓬松一团。而且像是他养过的猫一样,被摸了一摸,便轻轻扭动,发出一点呓语。
黑衣人不禁失笑,心里的紧张和愤恨,莫名消散了。
却不防手下失了轻柔,这小猫儿被摸得不舒服,摇摇头躲开他的大手,发出抗议的嘟哝,然后睁开了眼。
染烟睁眼,看到茅草里,多出了一个黑衣人,吓得“啊”地轻叫出声,才想起来,这人是自己从雪地里拖回来的。有些不好意思,忙咧唇扯出一个笑,说:“你醒来了啊?”
这才发现黑衣人正在揉搓她的头发,忙坐起身,随手把头上的发带解开,一头乌黑蓬松的头发散落在肩。一边以手当梳子,梳落头发上的茅草,一边炯炯望着黑衣人,心中暗叹:这人长得真好看!睁开眼睛,比昨日闭眼的样子,好看了又不知道多少倍!
黑衣人左右四顾,问:“我怎么在这里?是你?”
染烟回说:“你躺在雪地里,我怕冻坏了,就把你拖回来了。”
黑衣人挑眉,上下打量染烟,似是不大相信:“你?拖得动我?”
染烟已经梳理好头发,在头顶挽成一个道姑髻,用红色发带紧紧绑定。
本来未曾及笄的小姑娘,都是梳双丫髻的,只是没人给染烟梳头,她头发又容易散,就一直绑成最简单的道姑髻。
“我拖不动你,后来我用牛车架子,就推得动了。”
“你可真重啊!”
染烟说着,站起身,打开茅草屋的门,手指尚留在门口的牛车架子给黑衣人看。
黑衣人也随着她走到门口,外面的积雪仍然未化,衬得黑衣人的脸色愈发的白。染烟只觉得,这人竟是比自己还白净些。
黑衣人眼望远处,眼里的深沉,染烟看得有些心惊。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贸然把陌生人拖到往日藏身的茅草屋,有些冒险。万一他是个坏人呢?瞧他的身高身形,袖子下露出来的骨骼分明的大手,怕是伸手就可以把自己掐死,完全来不及逃走和反抗。
染烟有些害怕起来,下意识后退几步,离黑衣人远了点。
黑衣人似乎注意到她的动静,把视线从雪地里转回她这里,眸里寒光一闪。
染烟只觉得被盯得控制不住地有些浑身发抖,腿也软了,几乎就要跌坐在地。
“谢谢你昨日救我回来!”
黑衣人开口,声音清亮,语气和暖,连剑眉下一双凤眼,也弯出了弧度,似个最温柔不过的人。
染烟呆住,有些怀疑,方才从他脸上看到的冷意,从他眸中捕捉到的寒光,都是自己的错觉。
定了定神,才想起来问出刚才要问的话,“你是谁?怎么会倒在雪地里?”
想了想又说:“算了,你不用告诉我。只是这是我的小屋子,昨日怕你冻坏,才容你住一晚,以后可莫要来了。”
黑衣人脸上仍然是魅惑人心的笑,说:“我?我是个要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没想到路过这里时,突然生了病,晕倒在了雪地里。幸亏你救了我。我……姓兰名鸿。你呢?”
染烟听他问到姓名,不及多想,就笑着回答:“我叫江染烟……”
话说出口,才想起来方才还提醒自己要对他生些警惕,怎么就直接说了实话,心中暗恼,紧抿嘴唇,不再说下去。
又看兰鸿低头,望向自己捏紧的拳头,忙把手往背后藏了藏。
兰鸿嘴角微微翘起,说:“谢谢江姑娘救我,不过,我如今身体尚未康复,这雪又还在下,还请容我再在这茅草屋多住几日,可好?”
空中雪粒虽小,两人说话这么会子功夫,兰鸿的黑衣上,已经薄薄覆了一层白色的雪花。染烟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服,倒是没那么明显。
染烟终究是没法把一个病人赶到冰天雪地里去,答应了兰鸿。对他说:“那好吧,不过我要回去了。”
说罢,在纷飞的雪粒中飞快地跑走,像是一只灰白花色的小兔子一般,向着不远处一个红砖绿瓦很是堂皇的宅子跑去。
兰鸿望着她,心中狐疑。但是很快肃穆了脸色,从袖中拿出一个一指长的小小笛子,放在口中轻吹。
笛子的声音尖细,却并不响亮,几乎隐在了风中。
兰鸿吹了几回,望着漫天的大雪,皱了皱眉,然后深深叹出一口浊气,捂着心口,走回茅草屋。
中午的时候,染烟又出现在大雪中。她脚上的布鞋太单薄,等到了茅草屋门口,已经冻得双脚冰凉,在门口跺着脚取暖,一边轻声喊:“兰鸿!你还在吗?”
兰鸿应声出来,染烟的脚也好了一点,说:“我带了点吃的来。”
说罢进屋,从怀里拿出一个本色粗布包袱,打开,里面是两个白白的馒头,还细心地夹了些菜。
兰鸿面色有些犹豫地伸手,肚子却很诚实地咕咕叫了声。染烟听到,歪头看着兰鸿笑,满口的小米牙几乎都笑得露了出来。
兰鸿接过馒头。染烟又到一旁拿了一个瓦罐,到了门口,找到一块未曾踩踏过的雪地,轻轻用手捧了些雪放进去,然后去了茅草屋后面。
依着茅草屋,还搭建着一块棚子,下面有个石头搭建的小灶台,染烟把瓦罐放上去,拿了柴火点燃,看着灶火渐渐旺了起来,才对兰鸿说:“你是不是也很冷?等水烧开了,你喝些热水,但是记得把火熄灭,这里堆着茅草,要是留下火星烧着了,可就坏了。”
兰鸿忙答应了,染烟却显然有些不放心,再三叮咛了几遍,才离开。
兰鸿吃了馒头,喝了热水,又吹了一回笛子,却没有任何回应。下半晌,开始发热起来。
等染烟再来茅草屋,就发现兰鸿蜷缩在茅草里,浑身冰凉,正在瑟瑟发抖。她急得不行,咬了咬牙,又离开了茅草屋,少顷,抱着一个单薄的被子回来,把兰鸿裹了起来。
只是似乎无济于事,兰鸿仍然抖得如同筛糠。染烟把茅草屋漏风的地方都遮挡了一遍,想了想,钻进薄被里,把兰鸿紧紧抱在怀中,嘴里念叨:“宝宝乖乖,妈妈抱着你,就不冷了……烟儿乖乖,快好起来。”
想起有一次生病,娘就是这么抱着她,给她温暖,给她安慰……染烟的眼睛里变得水汪汪起来,忍不住叫了声“娘!”,又把兰鸿抱得更紧了些。
她本就瘦小,兰鸿却高大,伸出胳膊,都搂不住他,只学着娘的动作,在他背上又摸又拍,想要让他暖起来。
这般不知多久,染烟觉得自己被冻得开始发抖,兰鸿终于暖了过来。只是没高兴会子,他却又发起热来,直把染烟又捂暖,才惊觉他这次热得又不对劲了,竟是滚烫一般。
染烟摸摸他的额头,赶紧起身,从袖子里拿出自己的帕子,包了些雪,给他敷在额头上。雪化了弄湿了身下的茅草,也顾不上了,这般换了几次雪,热好似退了,但是又开始冷得哆嗦起来。只好又去暖他。
这般折腾了半晚上,最后也不知道是他完全好了,还是染烟累得昏睡过去,万事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