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怯生生的声音如同金色的糖浆,一圈一圈绕着姜榕的心脏。他看着光耀明媚的女子如一只受惊的波斯猫,娇娇弱弱,生怕被人厌恶抛弃。
她能有什么错呢?
千错万错都是厉帝的错,是厉帝的言行告诉她,献媚能够活下来。
“站直。”姜榕说着,自己也挺直脊背。
郑湘下意识挺胸收腹,如同一株开得绚丽的木棉花。
“这事可一不可二,记着切不可再犯。”
“妾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姜榕见她认错,将几本奏表推到桌边,翘着腿,曲指瞧着桌子,道:“你来给我念奏章。”
郑湘其实怂得很,见帝王发怒,自然是他说什么自己做什么。
白皙的双手翻开奏章,她开始照章念起来。
阳光穿过窗户照进来,给郑湘打了一层金色,睫羽落下阴影,显得眼睛又黑又亮,仿佛上了釉彩似的。
她的手不枯不肥,在阳光下白里透粉,玲珑晶莹,手背上还有几个俏皮的圆窝,又软又柔。
如夜莺般的声音,让人的心在青山绿水间飞扬。
姜榕慢慢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伴着郑湘的声音,忍不住回味昨日的欢愉,精神平和,身体满足,刚才的怒意和不满消散一空。
但是郑湘的心情不仅不美妙,而且十分糟糕。直挺挺地站着让她双腿发僵,身子发颤,双手发抖,还有口感舌燥。
她现在不仅身体上受折磨,心灵也饱受折磨。
这奏章不知是哪个酸儒写的,又长又臭,满纸都是对姜榕的夸赞,什么尧舜不及、天下归心、圣明烛照……
洋洋洒洒六千言,其中五千九百言是拍马屁,剩下一百言才是说事。
郑湘的性子风风火火,有事说事。读这份奏表时,她就像在杂物间抓老鼠的猫,一顿操作猛如虎,翻个天翻地覆,一看结果只抓个小老鼠。
再看看姜榕,躺在椅子上舒服地闭目养神。
郑湘不干了,果然是皇帝,天生就知道怎么恶心人。
她将奏表往桌案上一拍,道:“我不读了,你自己看吧。谁写的奏表这么肉麻?云里雾里,说不到点子上。”
姜榕睁开眼睛,大笑起来,他对郑湘能坚持读完十分惊奇。
美人丹唇亲启,檀口说着赞美的话,自然是一股别样的享受。
但若是一脸橘子皮的老臣喋喋不休,谄媚不已,浪费他的时间和生命,姜榕就恨不得把这大臣拉出去打板子。
姜榕瞧见郑湘扶着桌案借力,叫宫女赐座奉茶。
郑湘毫不客气地坐下来,一边吃茶,一边心里骂姜榕,山猪吃不来细糠。
以后再让自己讨好他,想屁吃。
她这是见姜榕的态度缓和后,又开始抖起来,像只骄傲的小孔雀。
姜榕刚才听得心不在焉,拿来奏章看了几眼,面露嫌弃之色,叫来太监道:“你把这本奏章还给方卿,告诉他本朝务实,朕不爱听溢美之言,以后上表须言之有物。此等奏表,再有下次,朕将其张贴在宫门上。”
太监捧着奏章领命退下。郑湘本来是谢恩,结果先是被莫名其妙地凶一顿,而后又被压着读奏表,心情不畅至极。
“妾告退了,陛下一人看奏章吧。”郑湘吃完茶,起身道。
姜榕一眼看穿郑湘的不高兴,顿觉一种心虚,便道:“过几日,朕要去打猎,要骑术好的妃子随行。”
郑湘的眼睛立马亮晶晶地盯着姜榕,就差直接大声喊这妃子就是她了。
姜榕装傻,拿起笔要批改奏章,言语催促道:“你不是要走?难道还想坐下来读奏表?”
“不想。”郑湘此时的语气如同蜜糖一般甜:“陛下,妾会骑马,三四岁就开始学骑马。”
姜榕慢悠悠地说了一句,道:“你多少年没骑了?”
郑湘一怔,自从入宫后她就没骑马了,算来已有六年。厉帝不爱出去,整日在宫中饮酒宴乐,他的后妃自然也被困在宫中。
“我是从小的功夫,随便一骑就能捡起来。”郑湘自信满满道。
回忆中疾风拂过脸颊的畅快,让郑湘实在舍不得放弃这次机会。
“陛下,你就让妾跟去吧。”郑湘凑上前,拉住姜榕的衣袖撒娇。
姜榕将衣袖夺回来,挥手道:“看你表现。”
她的表现一向很好。郑湘全当姜榕答应了,兴高采烈地离开,回去重拾骑术。
姜榕看着郑湘的背影伴着轻快的脚步声离去,轻笑一声,然后起身带人来到仙居殿。
周贵妃没料到姜榕过来,殿中上下手忙脚乱。姜榕不以为意,打量一圈,径直坐下,问起周贵妃是否适应宫中的生活。
周贵妃的声音温和平静:“世间再也没有比皇宫更好的住所了。”
姜榕点头,挑明来意:“宫中你位份最高,又年长,早年曾辅佐先后掌中馈,你做得一向很好。这宫务以后也有你掌管。”
周贵妃闻言一惊,半响道:“陛下,妾……妾必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所托。”
姜榕颔首,发现周贵妃穿了一件秋香色绣五彩花卉的半臂,笑道:“你穿这个色显老。”
周贵妃没有被这话冒犯到,反而笑道:“寻常妇人到妾这个年纪,都是子孙绕膝。陛下说显老,妾觉得刚刚好。”
姜榕一顿,只觉得刺耳,徒生一股烦躁。他今年三十八岁,周贵妃四十,几乎同龄。周贵妃说自己老,那姜榕岂不是也老了?
实际上,他现在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最是春风得意。
与郑湘在一起,琐碎的小事都能迸溅成灿烂的烟花。然而,刚与周秀兰说两句话,姜榕就感到自己仿佛沾了一层暮色。
“朕先走了,你做事向来公允,这后宫诸事就托付于你。”姜榕起身离开,桌上的茶一口未动。
周贵妃的丫鬟欲言又止,满脸担忧,扶她起身,道:“娘娘,你……”
周贵妃坦然一笑:“这样不好吗?”
后宫三妃,周贵妃有权,郑淑妃有宠,赵德妃有子,三足鼎立。
陛下做事越发得心应手了。
“明日请宫中妹妹来仙居殿一聚。”周贵妃吩咐道。
姜榕又看了东哥,才回到宣政殿处理政务,忙活一天,晚上去蓬莱殿,却听到郑湘呼痛的声音。
他忙进去,就看见郑湘半躺在榻上,眼泪汪汪,可怜不已。她的宫女香兰手足无措地拿着一盒膏药,似乎在劝她。
“这是怎么了?哪伤着了?”姜榕大步上前,关切问道。
郑湘扭过头,香兰小心翼翼道:“娘娘,今天去骑马了。”
骑马?
姜榕又瞧一眼郑湘的大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和后仰,气得郑湘抽出枕头往他脸上砸。
香兰将膏药放在几案上,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将空间留给二人。
姜榕止住笑,拿起膏药,道:“来,我给你上药。你皮肤娇嫩,这骑马一事慢慢来。”
郑湘嘟着嘴,嘴硬道:“我骑术很好,只不过髀肉复生,轻轻磨了一下而已,明日就好了。”
“乖,别动,我给你上药呢。”
冰凉的膏药涂在伤口上,郑湘咬牙忍痛,五官略扭曲。从宣政殿回来后,郑湘拿着马鞭,来到宫中一处马球场跑马。
风驰电掣的快意让她忽视了大腿的刺痛,等傍晚回来差点被疼哭。
姜榕为她上完药,将药盒抛到桌子上,用帕子擦了手,难得安慰她道:“过两日就好了,明日不许再出去骑马。”
郑湘含含糊糊地应了,道:“我今儿身子不适,你到别处去吧。”
“麻烦。”姜榕说了两个字,郑湘还以为他要走,没想到他脱了衣服,换上寝衣,躺在郑湘身侧,一把揽住她的腰,轻拍了几下,闭上眼睛,道:“睡吧,睡了就不疼了。”
郑湘的眼睛睁得浑圆,一脸不可置信,低头看向姜榕,道:“你……你……”
两人情事融洽,郑湘也得了趣,只是姜榕和她不同,姜榕是皇帝……
“你当我是什么人?”姜榕冷哼一声。
守夜的宫女吹灭了蜡烛,身侧躺着姜榕,黑夜此时给郑湘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郑湘的手抚摸着姜榕的脸庞,在脑海中勾勒他的面容。
姜榕肤色偏黑,面容粗犷,留着短短的髭须,虽然快四十岁了,但背部肌肉结实,腰肢劲瘦,精力旺盛,体格健壮,透着一股强悍的气息。
“你打仗很厉害吗?”郑湘突然发问。
姜榕任凭那双柔嫩的手在脸上摩挲,回道:“当然厉害,这天下是我一刀刀打下来的。”
郑湘道:“我阿父打仗也很厉害。”
郑湘的父亲郑成煜乃是南齐将领,避祸逃到大梁,被任命为将守卫北疆,与北虏力战殉亡。
姜榕听过郑成煜的事迹,确实是一位有实力的儒将,只可惜他遭遇的北虏兵力更多。
姜榕“嗯”了一声。郑湘自顾自地说起,她母亲对父亲一见钟情的事情来,姜榕静静地听着。
“你呢?”郑湘说了半响,意思意思问起姜榕。
“我呀,年少浪荡,青年发奋,中年登基。”姜榕不正经地笑起来。
“哦,”反正郑湘也没真想听姜榕的经历,随意地回应了一声,然后继续说起自己的事情,道:“我小时候想当个大将军。”
姜榕没有嘲笑郑湘的异想天开,反而认真分析起来,道:“你有几分急智,又有血性,临机应变能力尚可,好好培养,说不定能成才。”
郑湘双手撑在姜榕的胸膛上,炽热的气息扫过他的脸颊:“是吧是吧,可惜我不是男的,我爹也只有我一个孩子,要不然非得出个名将世家。”
姜榕哑然失笑,郑湘不满,伸腿要踢他,扯到伤口,痛得叫哇哇叫。
姜榕更乐了,将人抱在怀中,道:“别乱动,睡觉吧,我的大将军。”
“大将军”三个字轻而易举地把郑湘哄住了。她开心地靠着姜榕的胸膛,做了一个气吞山河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