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 90 章

夜里的祁国公府安静无比,或者说,夜间的燕京城安静无比。

祁国公虽尚了公主,但皇帝念其功绩,特准他们夫妻二人可以不住在公主府。

祁良霂沉沉地进入梦乡,忽感一阵天旋地转,再一睁眼,竟发现自己御书房里。

他心下疑惑,自己明明是在国公府里,怎么会忽然来了御书房?

他四处张望一眼,就见这里的装饰同御书房一般无二,心下也是更加诧异。

他抬脚走了片刻,忽地听到一些人说话的动静,心下一喜,就朝着声音传出地走去。

“臣妹愿意去和亲!”

祁良霂一愣,连忙加快脚步,走到正厅,就见一袭素衣身形单薄的少女神情坚定地向着上首的皇帝陛下说着什么,祁良霂皱眉,怎么梦到这一幕了?

这也是他一直后怕的,要是他当初没有及时出现,宣仪是不是真的要嫁去辽国和亲了?

他抿抿唇,提步上前,走到她身边,唤道:“阿笙——”

宣仪仿若未闻,只看着皇帝陛下,神色无悲无喜,再次重复了这一句话:“臣妹愿意去和亲!”

祁良霂皱眉,忽然发现了不对,又上前了两步,站在宣仪面前,在她面前挥挥手:“宣仪?”

宣仪仍旧是那般模样,祁良霂伸手想要抓住她,却是抓了个空,他顿时僵在了原地。

他看了看自己稍显透明的胳膊,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宣仪!”

他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想要叫她的名字,抓住她的手,却每一次都是徒劳。

祁良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劝她没必要如此,劝她大齐也不怕那辽国,纵使他们趁虚而入,可他还是能保护好一个妹妹的……

祁良霂听着他们说话,才惊觉有什么不对劲。

不是的,辽国没有趁虚而入,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死死的盯着宣仪,就怕她说出什么愿意和亲的话。

可结果终究还是没能如他的愿,他看着宣仪一再坚持,皇帝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了她的请求,祁良霂顿时如坠冰窖!

不!怎么会,他的宣仪,明明是他的妻子,怎么会去和亲呢?

他呢?他呢?这个时候他在哪里?

祁良霂满心惊骇,眼前却是再一花,等能看清楚的时候,画面就从御书房内换成了燕京城外。

燕京城外,两辆孤孤单单的马车停靠在一旁,只见从一边马车里慢慢下来一个姑娘,打眼一看,正是宣仪。

祁良霂紧握双拳,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冲动。

只见宣仪下了马车之后,就有另一辆马车从城外缓缓驶出,在宣仪的马车旁停了下来,紧接着,出来一个人,

是安阳长公主。

只是相比较祁良霂印象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安阳长公主,这个安阳却是沉静内敛了许多,走到宣仪面前,只是问了一句:“你可做好准备了,不后悔?”

只要轻轻摇头:“不后悔。”

安阳似乎心有不忍,开口劝道:“——宣仪,其实你没必要如此的。辽国纵然来势汹汹,可我大齐也不是连一个公主都护不住,七哥不也说了吗,大齐的安宁若是只有靠牺牲一位公主才能换来,那要他们那些男儿做什么?”

宣仪轻笑道:“七哥是英雄,看不得我受苦,我知道。但若是牺牲一个我就能免于两国纷争,免于无数将士死伤,不也挺划算的嘛。”她顿了顿,又道:“再说了,皇姐也明白我的心思,没了他,我就是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而已,如此,还不如为大齐做些贡献。”

安阳沉默片刻,终究是无奈叹息道:“随你的意吧。”

她看了眼那两辆马车,转而道:“不管怎么样,你也该多带些东西啊,就这么轻装上阵哪能行?”

宣仪淡淡道:“这些东西就够我用的了。带得多了,最后能不能在我手中还不得知呢。”她顿了顿:“皇兄赏赐我的那些宝物,就劳烦皇姐替我送给那些残疾将士们,也算是为他祈福了。”她眉眼低垂,说出的话却让祁良霂心中一痛。

他没有回来,他没能回来,所以,他的公主主动要求去和亲,就在临走前的最后一刻,还在为他着想。

祁良霂眸中莫测,不知道在想什么。

安阳低低一叹,在身为公主方面,她不如她;在感情方面,她也不如她。

宣仪微微一笑,转身,动作坚定果决地上了马车。祁良霂在一旁看着,双手紧握成拳,却是不发一言。

宣仪……

“宣仪!”就在马车走了些许距离后,安阳忽然大声唤了一声:

“你现在要是反悔,还有机会!我这就去求皇兄!”

马车停顿了一会,而后,终究是没有丝毫响应径直地朝着前方驶去。

宽阔悠长的大道上,两辆装扮简朴的马车一路远去。

祁良霂站在原地没有动,只呆呆地看着那辆装着他心爱女子的马车逐渐驶向远方……

画面又是一转。

“什么大齐公主?也不过如此!”

“我呸,还受尽宠爱呢,结果来的时候不也就是孤零零一个人,就那一车的嫁妆,还是一些不值钱的字画!”

“瞧瞧她那副故作清高的模样,也没见着大王有多喜欢她啊,来了这么些天了,也没见踏进她宫里半步!”

字画?祁良霂心中一动,是他为她画的画像吗?还有他写的一些诗,他记得,宣仪每回都是会要过去,将它们好好裱起来,然后收藏的。

他循声走了过去,就见一群身着辽国服饰的女人看着不远处孑然独立的宣仪指指点点。

祁良霂眸光一暗,所以,现在是在辽国王宫里?宣仪,成了辽国大王的妃子?

祁良霂抿抿唇,不管自己刺痛的心,只默默地跟在宣仪身后,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宣仪看不见他,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尽量保持冷静。

宣仪仿佛没有听到那些女人的话,连带着她身边从大齐带过来的宫女也是一脸冷漠。来到辽国王宫这么些日子,她们也深刻地明白过来,在这里,没有人会愿意帮她们,她们只能自己珍惜自己。

祁良霂沉默地看着宣仪走到了一处水池旁,忽地一双手从她背后伸了过来,祁良霂心下一惊,瞬间瞪大双眼,下意识大叫出声:“阿笙,小心!”

可是宣仪听不到他的话,一个不备之下就被推进了水池中,一旁的女人见此顿时哈哈大笑出声,看好戏般的指指点点,丝毫没有要去救人的意思。

小宫女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岸边来来回回的走着,却不知道该怎么办,祁良霂早在宣仪落水那一刻就冲了过去,可他的身体仿佛是透明的一般,碰不到那些水,更碰不到宣仪。

眼见着宣仪越挣扎越往水底下沉,祁良霂心痛如绞,只能一次次的伸手,一次次地穿过她的身体。

祁良霂头一回知道什么叫做绝望,哪怕是他当时被辽国军队俘虏,也还是觉得只要没死他就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可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公主溺水却无计可施。

“宣仪!阿笙!”

眼见着宣仪慢慢的闭上了双眼,身子控制不住逐渐往水底下沉,祁良霂慌了,忙在她耳边唤着,希望能让她醒来:

“阿笙,阿笙别睡,你醒醒,醒醒!”

宣仪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他的话,眼睛艰难的张开了一条缝,仿佛看见了他,嘴角竟缓缓地勾起了一抹笑。

祁良霂猛地跑到岸上,冲着那群女子吼道:“还愣着干嘛!宣仪是大齐公主,她要是真的没了性命,你们也绝对活不了!”

眼见着宣仪就要沉入池底,才有一个女人皱皱眉,担忧道:“教训一番便罢了,她若真的死了,大王恐怕也不会放过我们。”

另外一些女人也是这么个想法,闻言挥挥手,不耐烦道:“算了算了,赶紧把她捞上来吧,晦气!”她语罢,转身就走了,好像后面有什么脏东西在追赶她一般。

有了那些女人的吩咐,宣仪很快就被捞了上去,祁良霂很想查看一下她此时的情况,可无奈它碰不到她,只能心急如焚的看着那小宫女一步一踉跄地把宣仪扛回了所居的地方。

祁良霂一刻不停地在宣仪身边守着,手虚虚地握住她的手,明知道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却还是在一刻不停地道:“阿笙不怕,阿笙不怕!”

若是有外人在此,怕是就能发现这个战功累累能与淮南王齐名的少年将军此时已是眼眶通红。

毫无意外的,画面又变了。

祁良霂巡视一周,发现这里装扮的富丽堂皇,仔细一听,还有辽国特有的乐声进入耳朵,他依着声音寻了过去,就见宽阔的大殿中,此时坐满了人。

上首坐着的是辽王和王后,下方分列两排,一列是辽国诸位王子及家属,祁良霂跟辽国王室的几位王子打过交道,对他们的面容倒还认得。另一列,是辽王的后宫嫔妃们。

宣仪也在那一列。

此时的大殿上,一众舞女和歌而舞,舞蹈热烈而欢快,殿内也是觥筹交错,一派喜洋洋之景。

再用心听着,就能听到外面还有烟花爆竹的声音,想来此刻,应当是辽国的年节之时。

祁良霂站在宣仪身后,看着大殿内那热闹的场景,又看了看宣仪苍白沉静的神色,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宣仪。

他抿抿唇,静观接下来的发展。

辽王似乎很高兴,言语中透露出来的消息也让祁良霂为之一震。

在他印象中,大齐跟辽国这些年并没有发生战争,可就辽王所说的话,他们两国之间的战役似乎已经打了很多年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祁良霂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宣仪,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浓厚。

高高在上的辽王大声诉说着自己的功绩,享受他儿孙们一声又一声的赞扬,忽地,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朝着宣仪的方向看了一眼,大笑道:“说起来,咱们这里还有一位大齐的公主呢,敢问公主殿下,在我辽国待得可还习惯啊?”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根本没把宣仪放在眼里,只是在借她宣扬自己的功绩,

祁良霂的拳头慢慢捏紧。

宣仪确实没有丝毫动容,慢慢站起身,冲着辽王行了一个规矩的辽国礼仪,道:“宣仪在这里过得很好,多谢大王的关心。”

“哈哈哈哈!”辽王放声大笑,以为她是在向自己示弱,顿时心中畅快无比,大笑道:“来来,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不醉不归!”

那些王子们又哪里敢拒绝他的话,纷纷举起酒杯,向他致意,说上两句好话,祝辽王身体康健,祝辽国越发强大。一时之间,殿内的氛围越发热闹。

祁良霂却是越发胆战心惊。

宣仪也是慢慢地端起自己的酒杯,嘴角却是慢慢勾出一抹嘲讽的笑。

祁良霂看着她的动作,忽地脑中灵光一闪,猛地反应过来,就要伸手去抓宣仪的手腕:“阿笙,不能喝!不能喝!”

可他的手穿却是直接过宣仪的手腕,眼睁睁地看着宣仪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大殿里的气氛还是那般,仿佛没有人察觉到不对。

祁良霂又是松了一口气,又是觉得没那么简单,不敢掉以轻心。

正值年节,辽王的子孙们见着氛围正好,连忙上前献礼献祝福,就连一个刚满周岁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小孩子都在自己父亲的带领下含糊不清的说了两句好话。辽王自是高兴无比,一大堆的赏赐赐了下去。

宣仪在一旁坐着,不为所动。

大殿内的气氛到达了顶峰。

忽地,辽王脸色一白,然后猛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瞪大了双眼,就那么直愣愣地往后倒了下去,靠在了椅背上。

大殿内先是寂静一会,而后就是王后“啊——”的尖叫声,瞬间人仰马翻:

“父王,父王!”

一个王子猛地跑了上去,急切地叫着,可是没过一会,他的脸色也是一白,一口鲜血自唇角溢出。

然后就是接二连三的人倒地不起,整个大殿瞬间就变成了乱葬岗!

祁良霂脸色苍白,转头看向宣仪,就见她眸光冰冷地看着他们,嘴角,一丝血迹,慢慢溢了出来。

“宣仪!”祁良霂惊慌大叫。

“咳,咳咳!”宣仪咳了两声,毫不在乎的抹去了那抹鲜血,然后支撑着身子,艰难地站了起来。

一些还没毒发的人看着她,眼中又是惊惧又是憎恨:“是你干的!!”

门外的护卫早已冲了进来,一见着殿内的情景顿时僵在了原地,一旁的王子声嘶力竭的喊道:“杀了她,给我杀了她,杀了这个该死的女人!”

“宣仪,宣仪!”祁良霂护在宣仪身前,拼命的摇晃着她:“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他声泪俱下。

一旁的护卫本来不知所措听着那王子的话,瞬间就把枪矛对准了宣仪,祁良霂死死地抱着她,却终究是无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尖锐的长矛穿过他的身体,伴随着“噗嗤”一声,刺进宣仪的身躯。

祁良霂瞬间怔住了。

鲜血跟不要钱似的从她那单薄的身体里涌出,祁良霂伸手去堵,却堵不住。

“噗——”宣仪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直直的倒在了地上,面上非但没有痛苦,反而带着些解脱。

“阿霂……”

他看着她张嘴,轻轻地唤了一声。

祁良霂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他小心翼翼的凑上前,握紧她的手,哽咽道:“我在,我在,阿笙,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的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阿笙,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宣仪眼神迷离,仿佛看到了他,她伸手,慢慢的举了起来,虚虚地摸着他的脸旁,祁良霂连忙凑了过去,也顾不得他能不能抓到她,哭着道:“我在呢,我在呢。”

她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祁良霂连忙将耳朵凑到她唇边,就听到她虚弱的声音:

“阿霂,我来陪你了。”

祁良霂顿时僵在了原地。

宣仪的手慢慢抽离,然后“砰”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阿笙——”

……

“夫君!夫君!你醒醒啊夫君!”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祁良霂猛地坐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尚有些惊魂未定。

“夫君?”宣仪在一旁看着他,眸中满是担忧:“是不是被魇住了?我瞧着你一直在大喊大叫,怎么唤你都没用。”

大喊大叫还是比较委婉的用词,事实上宣仪看到的是他一直在哭。

究竟是什么梦,能让一向勇猛不已的小公爷一直在哭?

祁良霂愣愣的地回过头,周围的环境,是他在国公府的家;身边的女子,是他的妻子,他的公主。

是了,他现在国公府,他的妻子在他的身边。

他们成亲了,宣仪没有去和亲。

祁良霂眼眶倏地一红,情难自禁地紧紧抱住宣仪。

“阿笙,阿笙……”他喃喃道。

“怎么了呀?”他的力道有些大,宣仪被他抱着有些疼,却还是闻言安慰道:“我不是在这儿嘛?我在呢,在呢。”她轻抚他宽广的后背。

祁良霂无法想象,若是他真的没来得急赶回来……或者,真的死在了辽国,那他的公主是不是就会如梦境中的一般,悲惨的过完一生?

他慢慢抬起头,似是为了确定她是真的,铺天盖地的吻密集地落在她身上。

宣仪脸色潮红,却也感觉到了他此时的情绪极不稳定,便由着他作为……

明亮的月光从微开的窗户缝隙中钻了进来,洒落一地旖旎风情。

作者有话要说:祁良霂(mu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