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成彬让闻晏以林宝绒去换取尤氏,明显是摆了闻晏一道,想让闻晏左右为难。
闻晏回房,取下佩刀,挂在腰间,走出府门,眸光清冷,下令道:“回衙门。”
下属们齐声:“诺!”
林宝绒覆上闻晏握着刀柄的手,眼含担忧。
闻晏用另一只手揉揉她的头,“不必担心,等我回来。”
林宝绒摇摇头,“我想随行。”
闻晏:“我先去趟衙门,你在府里等我。”
林宝绒拽住他衣襟,踮起脚尖附在他耳畔,“前世,一直是你一个人与他交战,这一世,我要与你并肩,我要看着他原形毕露,身败名裂。”
闻晏眸光凝滞,妻子对闻成彬的恨,经历两世,化为执念,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能做的,就是让她自己走出来。
他可以将她保护在身后,也可以带她勇往直前,击破心里的屏障。
有时候,执念,全在一念之间。
“好,随我一起。”
郊外一座阁楼。
闻成彬披着厚厚的毛毯,坐在火炉前取暖,目光有些空洞。
尤氏坐在一旁,忐忑不安,毕竟是吃了几十年柴米油盐的人,怎会察觉不出异常。
“阿彬,这里怪阴森的,咱们回去吧。”
闻成彬脸色苍白,唇红如滴血,像即将凋敝的红蔷薇。
他瞥了尤氏一眼,“不急,咱们等一个人。”
尤氏:“谁啊?”
闻成彬没解释,闭眼调息。
阿彬的频繁滋扰,令他苦不堪言,起初,他以为是心病,找太医看过,太医诊断不出个所以然,后来,他找巫医看过,巫医说了一大通,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翻阅了不少古籍,最后发现,自己很可能是人格分裂。
午夜梦回,总有阿彬的声音萦绕床边,他开始用药物麻痹自己,却不怎么见效,阿彬像个梦靥,时刻刺激着他。
说不定哪天,他这缕亡魂就会出窍,遇光而灰飞烟灭。
得重生又如何,还不是得不到心爱之人,还不是败于闻晏脚下。
闻成彬靠在椅背上,单手覆在眼睛上,另一只手耷拉在身侧,看上去颓废至极。
他想将林宝绒弄来身边,即便灰飞烟灭,也要带上她。他对她一眼万年,爱到骨子里,可她终究不是他的!
“阿彬,咱们还是回去吧,这里太冷了。”尤氏搓搓手,打着商量。
男人徒然睁眼,“别叫我阿彬!”
尤氏吓了一跳,心里委屈极了,同时又觉得,他像个陌生人。
这时,阁楼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最后脚步声整齐划一。
闻成彬知道,闻晏带兵来了。
嗤笑一声,闻晏还真不在乎母亲的安危,敢带兵过来,不怕他一怒之下杀了尤氏?
他走到窗前,见黑压压的队伍簇拥着一辆马车而来。
马车里走出一道身影,是齐笙。
那闻晏呢?
他倚在窗前,满眼冰霜,“闻晏呢?”
齐笙露出不屑的笑,望了望周围,感受不到杀气,太子被困,闻成彬没了太子的保护,似乎没多大杀伤力,也难怪会孤注一掷。
闻成彬睥睨着他,“林宝绒呢?”
齐笙掩下内心的仇恨,回答道:“嫂夫人刚成婚,怎会跟你见面,除非你带着尤夫人去闻府做客。”
“少废话,林宝绒呢?”
他捏住窗框,内心似有一把无名火,烧得他丢盔弃甲。
这时,周凉从马车里走出来,字正腔圆道:“闻成彬,尤夫人拉扯你长大,不念亲情,也要顾念恩情,别再行不义之举,放人!”
“九叔的朋友还真是多。”闻成彬讥诮,“都想替闻晏出头?”
另一辆马车徐徐驶来,闻晏扶着林宝绒下了车。
林宝绒戴着帷帽,穿着一身水粉色长裙,柔柔弱弱的颜色,极为衬她。
可惜,见不到美人的相貌。
闻成彬看着他们伉俪情深的样子,冷笑不止,倏然,不属于他的腔调脱口而出:“九叔,这个人要杀我!!”
是阿彬!
阿彬的声音透着无尽的恐慌和无助,不止震惊了闻晏,还震惊了一旁的尤氏。
尤氏记起,阿彬为了林宝绒受伤那会儿,一次夜里,忽然说起梦话,自言自语,又似两个人在对话。
一个人是阿彬,另一个显然不是。
尤氏颤颤巍巍,“阿彬别慌。”
闻成彬倏然看向她,眼中带火,“我不是阿彬!!”
尤氏摇头:“你是阿彬。”
“我不是!”
阁楼外,闻晏犹豫片刻,握了握拳,长袖一挥,“一起喊阿彬。”
说出口时,心中闷痛。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却按照闻晏的吩咐,开始喊——
“阿彬。”
“阿彬!”
“阿彬?”
声音此起彼伏,扰乱了闻成彬的心绪。
闻成彬捂着耳朵向后退,怒不可遏,又冲到窗前大喊:“闻晏,有本事跟我面对面较量,玩阴的,算什么?!”
尤氏站在窗边,无措地看向窗外。
闻晏朝她比划一下,示意她跳下来。
阁楼下,将士们手搭手,准备接住尤氏。
尤氏犹豫着,她不想抛弃阿彬,可这个人又不是阿彬。
她咬牙跨出一条腿。
就在这时,后脑勺被铳膛抵住。
闻成彬扣住她肩膀,把她拉过来,目光没落在闻晏身上,而是落在林宝绒身上,“你来换人。”
闻晏刚要说话,林宝绒道:“好。”
闻晏:“不行。”
林宝绒柔柔一笑,“他是强弩之末,没关系的。”
好一个强弩之末!
闻成彬冷笑。
林宝绒走到阁楼下,“开门。”
闻成彬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迟迟没有下令。
林宝绒摘下帷帽,露出美如西子的面容,“你看,你又不敢了。”
闻成彬久久凝睇她,而后,看向闻晏,“让自己的女人涉险,九叔好伎俩。”
闻晏没说话。
双方僵持。
林宝绒又往前走了几步,“放了我娘亲。”
一声娘亲,让尤氏羞愧,她的儿媳妇以自己来交换她了。
尤氏:“宝绒,你回去,阿彬不会伤害......”
“闭嘴!”闻成彬紧紧锁着林宝绒,将火铳指向她,“过来。”
他的意思很明白,让林宝绒站到火铳的射程内。
林宝绒摇了摇头,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可到最后,还是要伤害她。
他根本不懂爱。
林宝绒余光瞥见己方的人开始慢慢靠近阁楼。
她深吸口气,走到火铳的射程内。
闻成彬勾唇,既然她靠近了,尤氏在不在手上,就无所谓了。
他松开尤氏,“堂伯祖母,我替那个傻子谢谢你的养育之恩。”
说完,拎着尤氏的领子,把她抛了出去,是生是死,他并不在乎。
被抛出去的那一刻,尤氏眼底溢出泪水。
他不是阿彬,也不是曾经的闻成彬,他是疯子,毫无人性而言。
闻晏猛地冲过去,想要接住母亲,其余人也上前帮忙。
“呃!”
几声闷哼。
周凉等人接住了尤氏。
闻成彬一看闻晏进了射程内,立马将铳口指向他。
砰!
砰!
两声枪响,几乎同时。
闻晏捂住了胸口,随即拿开,他穿着皇帝赏赐的金丝软甲,没有受伤。
而闻成彬捂住了右手手腕,血流不止。
火铳掉在脚边,他弯腰捡起,随即,阁楼的门被人大力踹开,楼下响起兵刃声,紧接着,旋梯口传来脚步声。
他自嘲地扯扯嘴角,用抢指着自己的侧额。
尤氏慌了,扯着闻晏衣袖,“快阻止他!”
闻晏厉声:“您还看不清他么!”
尤氏大哭,“他是阿彬啊!”
闻晏心里也不舒服,举起火铳,砰一声,打在半空中。
阁楼里的将士停下脚步。
闻成彬都不知,自己要不要感谢阿彬了。
他走到窗前,凝着站在闻晏身边的林宝绒,痴痴念着:“绒绒。”
似乎,他把柔情只给了她,对其他人,除了狠,唯有冷漠。
林宝绒看着他,忽然开口:“闻成彬,我给你跳支舞吧。”
“......”
林宝绒平静道:“为你送行,自此,新仇旧恨一笔勾销,好吗?”
闻成彬明白她的意思,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脱不了身。
他笑的眼眶发红,“得卿一舞,也算慰籍。”
林宝绒转眸,对上闻晏的视线,“放心。”
随即,她走进了阁楼,将士们主动让开了道。
林宝绒来到二楼,指指一旁的古筝,“放下火铳吧,过来抚琴。”
闻成彬犹豫。
林宝绒:“无琴曲,也可。”
她上前一步,朝上抛出水袖,伴随着一股冷香扑鼻。
闻成彬静静看着,漆黑的眼仁映出女子窈窕的身姿。
一舞初歇,闻成彬笑了,头有些晕,眼泪从眼尾落下,大颗大颗低落在破旧的地面上。
“绒绒,你总是让我很无奈,还有...抱歉,曾经伤了你。”
她如阳光,倾洒在他阴暗的心房。
谁又不渴望阳光雨露呢。
可前世,他终究成了遮阳的乌云。
砰!
火铳的一声巨响,闻成彬像断了线的纸鸢,后仰着坠出窗外。
林宝绒冲过去,向外看,看他坠下阁楼。
亦如当年,他看着她坠下挑廊。
闻晏握着火铳,目光晦涩不明。
刚刚的巨响,是闻晏手里火铳发出的,打在了闻成彬的肩胛骨上。
闻成彬倒在地上,看着众人朝他逼近,表情逐渐木然。
最终,还是输给了闻晏啊。
他笑笑,眼前浮现出许多年少时的场景,那时的闻晏,对他真的很好……
闻成彬没有死,成了离魂之人,亦如前世的林宝绒。
尤氏心力交瘁,不久后,随丈夫回了老家休养。
一切尘埃落定,很多事不易重提,就随风散去吧。
尤氏离开时,叮嘱林宝绒注意保暖,等怀了子嗣,她再过来。
闻晏望着马车渐渐远去,搂住妻子,“在想什么?”
林宝绒叹道:“娘对我,好像不一样了。”
闻晏:“日子还长,一切都会好的。”
“嗯。”
阳光熹微,拉长两人相依偎的身影。
他们拥着彼此,相视一笑。
“回家。”
“好。”
宣仁三十三年,林衡以三甲头名,蟾宫折桂,令林修意喜出望外。
林修意看完皇榜,感慨道:“臭小子,总算有出息了!”
一旁的林宝绒弯唇。
林修意:“臭小子什么时候回来啊?”
别等圣旨到了,人还没有影呢。
林宝绒:“衡儿心里有数。“
殿试结束,林衡与苏桃结伴游山玩水去了,至于去了多远的地方,谁也不知道。
林宝绒挽着父亲走进巷子。
时光荏苒,仔细瞧会发现五旬的男子,已斑白了头发,眼角的笑纹也加深了许多。
路过首辅府邸时,林修意抽回手臂,“你回府吧,为父自己回去。”
林宝绒不放心,“女儿让人送您回去。”
林修意:“怪麻烦的,为父想散散步。”
林宝绒为父亲捋好额前碎发,又为他整理好衣襟,“那好,父亲慢行。”
林修意点点头,笑呵呵转身走向深巷,步履矫健,不见婆娑。
看着他的背影嵌入夕阳中,林宝绒心里不是滋味,她知道,父亲在慢慢变老。
她嫁了人,府里只剩弟弟,等弟弟去翰林院供职,府里就剩下父亲一人了,那些偏房妾氏,哪个能真正熨贴他的心呢。
“爹!”
林修意回头,看女儿小跑着奔向自己,亦如当年那个小丫头,笑嘻嘻投入他的怀抱。
当年因为梳不好她的辫子,他觉得自己特别没用,夜深人静时,也曾对着月亮痛哭流涕。
孩子的成长伴着父母多少眼泪,而那些眼泪,都藏进了月光中。
他下意识伸出手,又觉得矫情,板板脸色,“挺大的人了,稳重些,别让仆人看了你的笑话。”
林宝绒不管那些,搂住他的手臂,亲昵地笑。
“爹,今晚我想回家里住,想吃府上厨娘做的桃酥饼”
林修意哼哼两声,“看吧,首辅府的厨役都不行。”
林宝绒点头,“的确。”
林修意笑了,“走,跟爹爹回家。”
夕阳下,胖胖的男人握着女儿的手,步履轻快的踏在回家的路上。
当晚,闻晏也来到林府“借宿”。
林修意给他斟酒,“陪为父喝一盅。”
“爹请。”闻晏与他碰杯。
林宝绒坐在琴几前,为两人抚琴。
林修意眯着眼,听着琴音,品着酒,没一会儿就醉了,躺在美人靠上呼呼大睡,鼾声极大。
林宝绒为父亲盖好被子,走到闻晏身边,闻晏扯过羊毛毯子,铺在长椅上,让她坐在上面。
两人望着隔扇外的一轮明月。
林宝绒歪头靠在他肩上,“你知道吗,我曾经,时常对着月亮倾诉心事。”
闻晏与她十指相扣,侧脸靠在她头上,“哪些心事?”
林宝绒:“唔...很多心事。”
“比如呢?”
“怕你讨厌我,怕你跟其他姑娘定亲,怕你......”
女人感慨着回忆。
男人静静听着。
须臾,林宝绒忽然唤他,“淮之。”
“嗯。”
“我从十二岁起,就有一个心事。”
“是什么?”
林宝绒笑弯了眸,“爱你。”
闻晏眼眸含着柔光,与月光一样皎洁,“那你知道我也有一个隐藏多年的心事吗?”
林宝绒好奇,抬头看他,“是什么?”
闻晏笑笑,黑眸映出月牙的虚影,“我怕自己对你动心。”
林宝绒搂住他脖颈,“可你还是动心了。”
闻晏温柔地看着她,“是啊,动心了,月亮把我的心事搬出了广寒宫,心事便无所遁形,只能选择......”
他止住话语。
林宝绒以撒娇的方式逼问:“快说,只能选择什么?”
闻晏亲了一下她的唇,轻轻吐出两个字:“爱你。”
——我只,爱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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