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川沉默了。
他认真思考了一会,有些不确定地道:“我...大抵属于半妖。”
他的眼中罕见地划过了一丝茫然。
但燕嫆比他更茫然。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确定自己是什么?
“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吗?”燕嫆的心情有些一言难尽。
“我没考虑过。”景云川如实道:“刚刚你问我后,我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他觉得自己可能解释的不够清楚,于是又补充道:“我觉得我不算是妖,但也不太像人...”
燕嫆已经崩溃了。
救命,她面对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你父母是什么?”燕嫆不死心,继续问。
“我父母是编的。”景云川坦白。不过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无奈地蹙了蹙眉,“抱歉,其余的我现在还无法宣之于口。”
燕嫆现在真的很想一巴掌拍死他。
“这世上自有规则约束,有些事情不是我有意瞒着你,而是我无法说出来。”景云川道。
燕嫆怔了一下,脑中更加茫然。
敢情他还是有苦衷的?
他说有规则约束...这个规则,是什么?
难道他灭世也是因为规则约束?
简直是荒唐。世间的规则只会保护这个世间,而不是毁灭这个世间。
若真有规则约束,他就不可能灭世。
笑话,真当她是单纯的小姑娘呢,随便编两句话就想哄骗她。
他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今日多谢你帮我解毒。”
一码归一码,景云川救了她,她自然要感谢。虽然她心里依旧很抵触他,但不代表她不会真心地感谢他。
她素来恩怨分明。
“蝎毒在你体内没事吗?”燕嫆觉得还是需要适当地关心一下自己的救命恩人。
景云川:“无妨。它可被我的妖丹慢慢化解。”
“那就好。”
若是景云川因为替她解毒而出了意外,她会很自责。
她虽然想让景云川死,但依旧无法昧着良心让他死于这种方式。她有她自己的道德底线。
“夜深了,我送小姐快些回府吧。”景云川道。
“多谢。”
景云川依旧如上次在伯府中那般揽着她的腰肢,施展轻功带她飞速下山。
二人的衣摆在夜风中交织缠绵,于清冷的月辉中,浮出了一抹柔色。
寒风似乎小了一些。
回到燕府时已经临近子时,那个便宜爹见到景云川将燕嫆送了回来,对景云川又是一阵夸赞,三句不离“有你在,我放心”的主旨。
燕嫆只能在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迅速开溜。
直到洗漱完躺在床上,燕嫆依旧心有余悸。
那个疯子究竟发没发现她想刺杀他?应该是没发现吧?不然他怎么可能好脾气地放过她?
这种话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别把自己也骗了。
她都那么明显了,以景云川的实力与脑子,要是发现不了才是见鬼呢。
但他为何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甚至还教她如此高级的轻功?
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没安好心。
她不认为景云川是以德报怨的人。
当时景云川突然抓住一条青蛇大概就是在警告她,毕竟对景云川来说,用妖力操控一条普通小蛇简直轻而易举。
看来刺杀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她得换一条思路。既然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她相信经过她的洗脑,哦不,应该叫“感化”,经过她的感化,景云川说不定会放弃灭世。
勇敢乐仙,不怕困难,明日接着冲!
第二日,燕嫆精神抖擞地早早起了床,一用完早膳就骑着一匹快马去伏祟阁打卡。
今日她特意起的很早,早到抵达伏祟阁时才发现还没开门。
于是燕嫆只能在瑟瑟寒风中如个傻子一样干等着。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早知道穿厚一点,冻死她了。
她只是不想让那个疯子等她太久而已,从点滴做起,努力修复自己与景云川之间的关系。
燕嫆在寒风中独自萧瑟了许久,终于看到开门的大爷来了。她感动地差点扑上去。
“大小姐今日咋来的这么早?”大爷急忙抬头看了看太阳,没错啊,今个儿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的。
“呃...来查案。”燕嫆面不改色地扯谎。
“哦,是为了查案啊。”大爷意味深长地瞅了她一眼,“老奴还以为大小姐是想和景公子比谁来的更早呢。”
呃...他说的似乎也没毛病?
“景公子一般什么时候来?”燕嫆问。
“喏,这不就来了吗?”大爷看向燕嫆身后。
燕嫆一怔,有些尴尬地转身,正好对上了那双淡漠的黑眸。
“景、景公子早上好啊。”燕嫆急忙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早。”景云川淡淡回应。
大爷:“景公子今日晚了一炷香啊。”
景云川:“嗯,去了趟伯府,耽搁了一会。
“伯府?”燕嫆有些疑惑,“你一大早去伯府做什么?”
“伯府被灭门了。”景云川平静地道。
“什么?!”燕嫆大惊,立刻道:“我去看看。”
燕嫆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于是转身看着景云川道:“你陪我一起吧。”
景云川微微颔首。
燕嫆刚解下马缰,就听见景云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先陪你回府加件衣裳吧。”
呃...有这么明显吗?她觉得自己抖的不厉害啊...
“可是伯府那边...”燕嫆觉得还是正事更重要,冷一点也没什么。
景云川:“不必担心,现在大理寺那边估计还没赶到伯府。”
“那就好。”
燕嫆闻言也放下了心理负担,开心地策马驶向燕府的方向。
“对了,你怎么发现伯府被灭门的?”
连大理寺都还没到,说明灭门的消息并没有传播开,景云川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可不能怪她恶意揣测,实在是因为那个疯子太不可信。
没准还是他灭的门呢,燕嫆相信这是他能干出的事。
景云川:“早上从伯府附近路过时,感受到府中有浓重的血腥味。我入府转了一圈发现没有活口,于是随便叫两个路人去报官了。”
“哦。”燕嫆暂且信了七分。
“我在这等你。”景云川在燕府旁边的一个巷子里勒马。
真没想到疯子也懂人情世故,若是被人看到景云川陪着她回府只为让她换件衣裳,那些八卦的人指不定会把他俩的事传成什么离谱的样子呢。
“多谢。”燕嫆冲他灿烂一笑,“还是景公子考虑的周全。”
“不必谢。你喜欢就好。”景云川无所谓地道。
燕嫆:......
算了,不和疯子计较。
燕嫆飞速回到燕府,拿了件很保暖且方便随时脱下的白色兔绒披风就急忙与景云川一起赶去伯府。
二人到达伯府时,大理寺刚清点完尸体的数量,正在核对逝者的身份。
“伯府内的所有人都在这吗?”燕嫆看着府内到处横陈的尸体,不由地皱了皱眉。
场面太惨烈了。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啊,竟将全府上下杀的无一活口。
“除了世子妃不知所踪,其余人的尸体全部在此。”大理寺少卿道。
“世子妃...”燕嫆下意识地看向景云川。
景云川并没有被她影响,只是陈述着自己的发现:“府内的这些下人确实全是死于妖物之手。”
“伯府主子们的尸体在何处?”景云川问。
大理寺少卿:“全都在伯爷与夫人所住院落的正堂里。”
“全聚在一处?”燕嫆诧异道。
大理寺少卿:“是。”
燕嫆:“我和景公子去看看。”
二人在大理寺官员的带领下很快就到了正堂,堂中的尸体姿态各异,但人倒是很齐全:伯爷、伯夫人、世子、三公子、大小姐、二小姐。
独独少了世子妃。
景云川挨个检查了一遍,然后道:“他们皆死于凡人之手,而且观其伤口形状,都是同一件兵器所杀。”
“那世子妃为何失踪?”燕嫆问。
“此处有妖气残留,且有打斗的痕迹。”景云川答非所问。
燕嫆:“你是说,有妖物在堂内打斗过?”
景云川:“是。”
“此事与世子妃脱不了干系。”燕嫆沉思了片刻道:“先从世子妃和那个死去的商人身上调查吧。既然世子妃是妖,那么商人很有可能是她杀的。”
“我也正有此意。”景云川淡淡道,“那个商人或许有问题。”
“哦?”燕嫆满脸期待地看着他,精致的下颚半隐在雪白兔绒中,显得本就如巴掌般大的脸更加小巧,好似一个瓷娃娃,配上亮晶晶的黑眸,竟生出了几分可爱。
与这血腥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景云川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中不知怎的,竟有了一瞬的波动,虽然波动如蜻蜓点水般一闪而逝。
他为何会这样?他不该如此。
或许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在燕嫆脸上看到如此生动又鲜活的神情:清澈透亮的桃花眼中满是发自内心的期待和迫切,这些情绪融在眸中,好似夜空里闪闪发光的星星。他从未拥有过这些炽热的情绪,这些对他来说,极为陌生。
往常燕嫆要么冷着脸,要么刻意保持微笑。有时也会因实在伪装不下去而流露出几分厌恶、提防、戒备、恐惧...
眼下她第一次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只是因为他发现了她十分想得到的线索而已。
原来她如此在意这些案子。又或者说,她在意的从来只是她必须要完成的任务罢了。
景云川的眸中闪过一抹难言的晦暗,但开口的声音依旧如往常一样淡漠:
“商人徐彰,二十五岁那年携带一笔不菲的钱财只身来到西湖,在西湖一带开始经商,一步步将生意做大。但他二十五岁之前的事情,完全调查不到。”
“若燕小姐想将此事调查清楚,恐怕需要去一趟西湖。”
“你会陪我一起吗?”燕嫆突然问道。
景云川怔了一下,缓缓点头。
“太好了!”燕嫆满心雀跃,“走,咱们这就回燕府和爹爹说。”
景云川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开心。
她不是一直很讨厌他吗?和讨厌的人一起出远门,为什么会开心?
这是景云川第一次遇到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
“小姐很开心?”景云川忍不住问出了口。
“对啊。”燕嫆答地不假思索:“我早就想去外面看看了,但爹肯定不放心,以他的性格,大抵会与我同去。”
“有你在,他就可以放心了。”
她可不想在享受生活时,身边有个便宜爹管这管那。嘿嘿,这疯子也不是一无用处。
以前在仙界时,她一直对凡间充满向往,十分想去亲身体验。但仙界与凡界由天道屏障隔开,此屏障让凡人无法升入仙界,同时也让仙人肉身无法入凡界。以至于仙人只能放出自己的神魂去凡界游荡,或者入凡人梦中。
但神魂毕竟是没有实体的,不能品尝凡界美食,不能体验穿梭在人群中的乐趣,没准还会吓到突然看见神魂的凡人。
凡人会大喊着“闹鬼了”四下逃窜,只留下她一个魂尴尬地飘在原地。
仙界的生活枯燥无趣,没有人间烟火,没有权势地位的追逐,只能望着凡界发呆,那些红尘中的热闹,看得见,摸不着。没有仙人不想亲身去凡界体验生活。
这次正好可以借着查案的由头出去转转啦!她记得江南那边风景很美,连风都很温柔,美食也是相当多的!
虽然身边会有个碍眼的疯子,但并不影响她向往快乐的内心。
景云川看着她脸上明媚耀眼的笑容,恍惚了一瞬。
燕嫆不摆烂时的效率很高,回到府里后很快就收拾好了路上要带的所有东西。衣服、首饰、脂粉、铜镜、手炉、坐垫、靠枕、零嘴、画册等等,吃的穿的玩的用的,应有尽有。
若说她是去查案的,肯定没人信。
这活脱脱是富家小姐外出游玩的阵仗,只是少了两个伺候的丫鬟。
第二日一早,燕嫆就与燕执安和沈月拜别,登上了提前挑选好的马车。
马车抵达景云川的居所时,他已收拾妥当正站在门外等候。
与燕嫆几乎塞了满车的行李相比,景云川就带了两套换洗的衣物、一袋银钱、一沓银票。
车厢里很是宽敞。燕嫆和景云川面对面坐着,相离甚远。
燕嫆坐着坐垫,靠着靠枕,身边放着一个手炉,手中拿着一本画册,身前的案几上放了两盘零嘴:一盘梅干、一盘花生酥。
她整个人都是懒洋洋的,半开半敛的桃花眸却亮的惊人,愉悦之情似乎要从眼中溢出。
景云川只看了她一息便移开了视线。
“喂,你就这样干坐着吗?”燕嫆的心情很好,故而连带着看疯子也顺眼了几分。
她觉得此次江南之行,或许可以加速“感化”疯子计划的进度。
那就先从最简单的关心做起吧,多给疯子送送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