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是王夫人了。
薛姨妈母子三个刚进京那会儿,一家三口都想让宝钗踏上“青云路”呢,别忘了宝钗的父亲生前一直都是按照“入宫做贵人”为目标,来给宝钗做人生规划的。
宝钗心心念念也想着入宫提携娘家,让娘家就此飞升——所以就凭这小姑娘高人一等的情商,何至于见到美貌又温柔的宝玉就能动了凡心改弦更张了?
但在王夫人看来,外甥女才貌双全,出身又低,偏生家底特别丰厚……这丫头又惯会讨好人,真要入宫,怕不是给女儿平添敌手?
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肉烂在自家锅里”最妙,谁让她一想起薛家家产都忍不住眼热心动。
之后宝钗因为她那个“好哥哥”丢了入宫的资格,在没有更好的选择之前,薛姨妈和宝钗也就默许了王夫人在荣府大肆“炒作”金玉良缘。
既然想起这件事儿,尚晖趁着大家都在,把这段金玉良缘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弄得阖府耳熟能详的,大致解说了一遍。
王子腾已死,贾母没了许多顾忌,便直言道,“老二家的有娘家哥哥撑腰,素来主意大,我纵有两个出息的侄儿,都要让她三分。”说着拉了黛玉的手,十分诚恳,“是外祖母猪油蒙了心,对不起你。”不等黛玉回答,她又继续道,“好孩子,你不用顾及我的面子。儿子儿媳妇孙儿,三个加在一处,我觉得比你要紧,如今看来大错特错。没养出好儿子好孙儿,尤其是你二舅舅,偏向王子腾,疏远你两个表舅,我都是默许的!见利忘义,昧了良心,合该落得这样下场!”
在场众人,除了尚晖,都是头一次见到长辈发自内心地向小辈赔不是。
贾政颇有些无地自容的意思:他头脑不灵光,但比他妻子多了条道德底线。可惜……他也不过是装作视而不见。如今仔细想想,他若是能硬气些,家里又何至于被牵连至此,家底也被抄去了不少。
贾政满脸悔意,尚晖并不理会,只道,“黛玉,你母亲跟你两个表舅比跟我们兄弟更合得来。”
史鼐史鼎兄弟是贾敏的表兄弟,黛玉自然要管这两位叫表舅。
这阵子没上门,是因为哥俩都外任,想来都来不了,但书信早早都着人送了过来——直接送到尚晖手里,明言“有什么需要直接说,我们兄弟必然尽力而为”的那种家信。
尚晖并不是为贾母解围,不过是就事论事,“你母亲当时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便一眼看透你二舅母目光短浅又心狠手辣。我和你二舅这么多年下来也不是不明白,但我在官场上摔了大跟头回到家里只想玩乐,你二舅得看着王子腾的面子,不愿意为些许小事得罪你二舅母,进而闹到王子腾跟前。”
贾母是兼而有之,只不过老太太能站出来对着小辈们直言自己的过失,亦能真心自省,尚晖也得给老太太点面子。
贾政听到这里已经捂住了额头,幸好众人注意力几乎全在他大哥身上。
他捏了捏眉心,按了按太阳穴,依旧头疼,却也能理解他大哥的意思:不破不立。再不把孩子们点醒,自家下一代八成也要废了。
尚晖特地给了点消化时间,才再次继续,“到了你死我活的时候,不择手段无可厚非。”他真正想说的就一句话,“别像我那弟妹还有儿媳妇那样,为了点子银子,就要使些下作手段。须知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传扬出去,前程就没了。”顿了顿他又道,“去者自去还者还,又何必强求。”
当然这话听在众人耳朵里,个中滋味不尽相同。
比如李纨听着,就是她婆婆和她妯娌回来也没有管家的那一天了;宝玉黛玉听起来,就是往后再不用听王夫人的;而探春贾环听了,就是不用把她们生母领了银子开开心心地跑了放在心上。
有尚晖坐镇,贾家人大多已经能直面现实,等到了邢夫人王夫人以及王熙凤归家的时候,全家人刚好忙完了春耕。
这阵子只要皇帝不来找他,他便带着便宜儿女们一起巡视自家的田地,还让男孩子们亲自试着挖沟,翻地;女孩子们则是亲手除草,浇水以及种下秧苗。
孩子们挥洒汗水在田间地头,不过一个来月,气质都有了明显改变。
话说邢夫人本就没什么依仗,进了大牢娘家人便避之不及,唯有邢岫烟送过几次吃食。
回家之前,她便看出丈夫无意休弃自己,安心之余也是彻底认了命。
卧床养了一天,她就老老实实早起,侍奉贾母,充当布景板,不再以长房大太太的身份自居。
而王夫人其实比邢夫人更聪明一些,当然也就没那么容易死心。
她和王熙凤起先在大牢里待了足足半个月,虽没上刑却也吃尽了苦头,幸好没过多久便来人把她们关进了内务府的院子。
在内务府里待着的日子里,她们精神上的确是受了罪——几乎每天又有人前来审问,但是吃喝住穿都能满足。
所以她和内侄女凤哥儿都清减了,但身体尚能支撑。
话说她知道大哥暴毙,王家便彻底没了人,过阵子又听前来审问她的官员说她外甥判了流放,而妹妹比她更早回家……她足足流了三天的泪,再也不敢指望娘家这边的助力。
回家后,她跟凤哥儿又抱头痛哭一阵,说了好一阵子体己话——谁让她俩处境相似呢?
商量过后,姑侄俩便下决心伏低做小,任劳任怨,先讨好一下家里做主的那位再说以后。
不得不说,这姑侄俩眼皮子浅归浅,但还不至于不识好歹,心里明白丈夫没有休妻,已经称得上仁义了。
如今家里的少爷小姐不分嫡庶,跟前各有两个丫头伺候。
彩霞和彩云都让李纨按照尚晖的意思,分给了贾环;而玉钏儿则让尚晖亲自调到了迎春身边,于是王夫人跟前就剩了金钏儿一个人,而王熙凤身边也只留了平儿一个。
金钏儿跟平儿不一样,她和妹妹玉钏儿都是贾家的家生子。
跟着大老爷搬来京郊的庄子的前前后后,金钏儿已经数不清吃了多少回“洗脑包”。自打搬过来,陛下多次召见金光闪烁的大老爷一起下棋喝茶,金钏儿如何能对导致荣府落败的“罪人”王夫人一如既往的忠心,言之必从?但分内事儿金钏儿不会落下就是。
王夫人当晚歪在榻上,问起金钏儿这阵子家里的情形,金钏儿一一答了。
王夫人不知金钏儿的小心思,自然又问起家底还有多少,大老爷是不是真心让大~奶~奶管着中馈,以及袭人怎么不见……
金钏儿依旧照实说了,可等王夫人心事重重地让她退下,她扭头就找妹妹玉钏儿“告状”去了。而玉钏儿自然按照姐姐的心意,找机会向尚晖“上报”了。
小丫头们心意可嘉,其实不用她们“打小报告”,尚晖开着神识,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相对于还在肖想管家的王夫人,王熙凤才是真的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王熙凤回房后就一心守着巧姐儿,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没问。
罕见的贤妻良母模样,让本来要跟她严肃聊一聊的贾琏都暂且放下心事,先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话说王夫人仍存有“斗志”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元春在宫里还好好的。
元春能时常见到皇帝,对娘家能保全且开始了另一种层次的风光的缘由心知肚明,因此她绝不会乱说话乱插手,也不会冒着得罪大伯的风险要给母亲撑腰。
当然,尚晖就算要看在元春的面子上,也不可能惯王夫人的臭毛病。
于是过了一天,尚晖就把王夫人和王熙凤特地叫到眼前,吩咐道,“既然回来了,我得翻一翻旧账了,不然老天怎么饶过你们。”说着他故意屈指一弹,天空便响起雷声,王夫人和王熙凤脸色骤变,他继续道,“想吃饭先把你们脚下的这块地种上瓜菜再说。”
尚晖说这番话时,宝玉刚好戴着斗笠拎着锄头经过,闻言他便插言问道,“侄儿这就去叫单管事?”左近这几顷地都在单管事职责之内,“母亲总是瞧不起庄家人,只差教我让我也道一声何不食肉糜了,如今正该亲身体会一二人间疾苦。”他扬扬锄头,“儿子这阵子颇有长进。”
话说神瑛侍者下凡历劫托生成宝玉,而那块化为通灵宝玉的补天石就是在搭人家神瑛侍者的顺风车。
神瑛侍者在仙宫没什么排面,但下凡总能带点灵气,因此宝玉始终都显得比较聪慧——没担当这一点属于家学渊源,严格来说不能把锅都让宝玉这个忘记前世的少年背了。
而化为通灵宝玉的补天石在作为宝玉护身符的同时,也在悄悄吸取些许灵气。当宝玉陷于儿女情长而把立业彻底丢开时,补天石不仅没有提醒反而和宝玉一起沉迷……
尚晖把补天石要走,灵气消耗骤减,宝玉凭剩余的灵性已经足能在一众兄弟姐妹中成为最先看透人情世故的那个,而他看透的不仅有袭人自然也有他以前又敬又爱又有些怵头的母亲。
宝玉摇了摇头,又笑了笑,不等王夫人开口便道,“母亲不要说什么委屈,您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您自己,我的喜怒哀乐您又不曾真正放在心上。就不细说吞了林家百万家产,您小笔银子往宫里送,大笔往舅舅家送,却舍不得给黛玉用好东西调养身子,好似故意不想她长寿一样。只说我有什么好歹,您担心怕也只是担心将来能不能做个作威作福的老封君。既然您一辈子都只操心自己一个,如今正该按大伯说的,好生为自己赎罪为来世积福才是。”
王夫人打了一晃,才勉强站定,定睛望向自己的儿子:她最为忧心的事情发生了,她在儿子的眼里看到了明晃晃的轻蔑……
王熙凤脸都僵了,却不忘眼疾手快地扶住摇摇欲坠的姑母王夫人,她偷偷扫了眼对宝玉面带赞许之色的公爹……她立时手下用力,低声对王夫人道,“认了吧。”
王夫人哪里有心思理会王熙凤?她满腔恼怒和愁苦,多种心绪相互交织,脑子嗡嗡作响,本就嘴拙一时之间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而尚晖显然没兴趣对这姑侄俩多费口舌,只是吩咐站在他身边随时待命的胡大郎,“传我的话下去,不完成任务只有素菜,不给饭吃。”
傍晚时分,王熙凤紧赶慢赶当真种满了分给她的那一小块地,而王夫人大半天都痴痴呆呆,种田任务自是无从谈起。
王熙凤等平儿找来,一起把王夫人扶回了住处,把人扶到了榻上,金钏儿便端着晚饭过来。
王夫人今晚只有一碟咸菜,一碟腐乳,两样时蔬,馒头米饭粥汤一概没有。
王熙凤跟着庄户做了一天的体力活儿,一见这菜色,只差把胃里的苦水都呕出来。她疲惫不已,肚子已经咕咕叫,当即便向姑母告辞,拉了平儿就跑了。
金钏儿也很有意思,关好门窗,劝起心不在焉的王夫人,“二奶奶原先跟您最是一条心,如今也……各自飞了。”
王夫人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道,“娘娘……”
金钏儿站得近,听清这俩字干脆笑了起来,“您啊,真该多打听打听。咱们娘娘能得陛下另眼相看,全靠咱们大老爷。”
王夫人猛地坐直身子,抬手就把眼前的桌子掀了。
金钏儿眼睛都不眨,“宝二爷刚才回来就说您要不服气,晚上许是要作妖。”她抬脚就走,继续“告状”去。
这次金钏儿直接告到了尚晖这里。尚晖的回复就俩字: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