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司琴抱着金玉盒子,身影被偏间的珠帘挡着,影影绰绰。
她也听到了那小厮的回话,一时竟有些不敢回主屋了。夫人有多期待和老爷一起去城外庄子散心,她们全都看在眼里的,可现在……
崔梦云好像许久没说话,又好像立刻就回答了司琴:“那盒子,物归原处吧。”
是一声轻浅的叹息,掩藏了无尽的失落。
崔梦云看向铜镜折射出来的自己——
精致的妆容,已全然变成了脂粉掩饰下的可笑狼狈。
她应该要习惯的,她从来都只是纪衡的备选这一事实。一旦有公务或是客人,她的优先级都会往后一挪再挪,即便是和她先做下的约定,也不会改变。
她本应该高兴的,纪衡的事业发展的如日中天,她也成为人人艳羡的丞相夫人,虽还未请封诰命,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等纪衡的地位再稳固一些,她一个一品诰命,是逃不了的。
可为什么,还是会难过的落泪,心痛到难以呼吸呢?
因为在梳妆,妆台上并没有手帕,崔梦云干脆直接用手指抹去自己眼角不争气的泪水,用力睁了一下眼睛,努力把仍在酝酿的泪水憋了回去。
不应该落泪的,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的事更重要。
崔梦云不断在内心对自己这么说,想要抵消从心底升起的苦涩,却怎么也无法完全驱散。
“夫人。”流月担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原来是司琴放回金玉盒子后,直觉自己顶不住老爷爽约的局面,直接把正在准备出行物品的流月给叫了过来。天塌下来了,都有流月姐姐顶着。
崔梦云透过铜镜看到了流月,她努力扬起嘴角,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流月,你看看,今日的我簪哪支钗子合适。”
她的视线又落在了面前摆开的一排首饰上,那是刚才司琴给她试过后,全都不满意的。
不必再折腾了,将就着也便过去了。如此精致,又有什么用呢?
流月敛下眼中的担忧,顺着崔梦云的话细细观察了一下摆在梳妆台上的首饰们,结合她今日的妆容,很快就从中挑选出了一枚碧玉如意钗。
“夫人今日一身青缃,再添一抹碧翠便是极好不过了。”流月将那碧玉如意钗轻轻穿进了崔梦云的发髻中,确实如她所说,这玉钗和她的青黄相叠的服饰相得益彰。
“刚刚竟没发现,这玉钗是正正好,不淡不俗。”崔梦云轻轻抚上了新簪的玉钗,虽是在评价它,表情却说明了一切。
她的心并不在这房间内。
可她又表现的如此平静,不愿多提纪衡一句,反倒让流月也不好主动提起,万一是她害的主子更伤心,那罪过就大了。
就在流月焦急不已,不知道如何让崔梦云转移注意力的时候,崔梦云亲自提起朱笔,在额头画了一个小小的花钿。
“好了,这样便齐全了。”崔梦云轻轻放下笔,站起了身,就朝门外走去。
这一套动作下来,反倒是把流月给整懵了:“夫人?您这是……?”
崔梦云脚步不停,只在要跨过门槛的时候顿了一下:“别愣着了,便是只有我自己,也是能出去散心的,反正东西已经准备齐全了,走吧。”
浅黄的裙摆曳过门槛,仿佛把盘桓在这个院子里的低沉气压一并扫清了一般。
流月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脆生生应道:“是,夫人!”
***
因为纪衡的失约,虽然崔梦云最后还是出门了,但并没有去之前说的那个庄子,而是直接往城东去了。
城东那边有一座白马山,此山因山上的白马观而得名,相传当年开朝太祖能从各路起义军中异军突起,最终问鼎,就是一老道鼎力相助,等太祖称帝,大赦天下时,老道上了一座无名山,开辟白马观。
白马观十年落成,落成后的那一天,老道坐化在了观中。
民间相传这老道是完成了下凡的使命,回天上做神仙去了。
太祖感念老道的帮助,追封其为国师。此后,白马观香火不灭,最神奇的是,来观中参拜过的,大多都说白马观显灵极了,这样的说法多了,逐渐让白马观成为京中百姓最爱来的福泽圣地。
白马观兴盛起来,山脚下的一大片设施也就慢慢有人开发了,正巧有一条溪水从山中贯穿而下,形成一雅致景观,成为京中少年少女最爱的踏青地。
崔梦云今天就是打算去这儿散心。
不过这块踏青地并不是全然平坦的,溪水蜿蜒,从小山丘和崎石堆间流出,踏青的人可以自由选择是在“上游”的小山丘上择地而栖,还是在“下游”的平坦草地上围坐谈笑。
崔梦云选择了去安静的小山丘。
喧闹的快乐不适合今天的她,她只想对着山中幽谷,简简单单地发一下呆。
车夫卸下了出游的物件后,便驱着马车去另一边,给马儿喂草去了。
崔梦云站在一边,等着流月和司琴将东西备齐,又觉得有些无聊,便提着裙摆,朝更为僻静的小溪上游走去。
这座小山丘也不是她第一次来,有一次李元襄曾带她来过。也是那一次,李元襄带着她在光天化日之下褪去鞋袜,将脚浸泡在了清泠的溪水里,好不畅快。
现在天气尚未转暖,崔梦云自然是无法复刻这一行为,但她还是来到了之前与李元襄一起戏过水的平坦巨石上,静静看着溪水潺潺,自高向低,头也不回地往前一路冲去。
“有人吗?”
崔梦云耳朵一动,恍惚间竟以为听到了求救的声音。
她凝神屏息,等了一小会儿,却没有再听到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摇摇头刚准备离开,就又听到了:“有人吗?”
这一声,比起之前,竟明显虚弱了一些。
“有人!你在何处?需要帮助吗?”崔梦云立刻应上,并开始探着脑袋寻找声音出处。
可这座小山丘的地形尤其崎岖,崎石众多,崔梦云看来看去,也没看到哪里有人影。
好在她的声音及时传给了对方,那人明显精神一振,声量大了一些:“原是一位姑娘!姑娘身旁可还有旁人?小生不慎掉落这窄沟中,伤了膝盖,若姑娘能找人搭把手,拉小生出去,实在感激不尽!”
崔梦云往回看了下,车夫已经带着马车不见了踪影,流月和司琴倒是在,但离这也有不少距离,且又是未婚女子,倒不如让她这个有夫之妇搭把手,更清静些。
“先生在哪个方向?现下唯我一人在此处,若是不嫌弃,我直接给你搭把手便是了。”崔梦云一边说,一边手脚轻缓地开始移动,朝那男子出声的方向前进。
那男子立刻感激道:“多谢姑娘,小生怎会嫌弃,只是小生掉落的这地方……兴许会脏了姑娘衣衫。”
崔梦云毫不在意:“人都遭难了,还说什么脏不脏衣裳,把你救出来要紧。你别停,继续出声,我才好找着你的位置呢。”
男子不再推辞,一直说这话,让崔梦云在层层叠叠的崎石堆里终于找到了那受困的书生。
也不知道他怎么掉进去的,那是一处极窄的石缝,正好把他夹在中间,连转身都有些困难,且这石缝笔直垂落于崎石中,若是没有搭手,还真很难凭借自己的力量出来,更何况这人也说了,他还伤了膝盖。
听到崔梦云的动静,那不知道何时掉落下去的书生抬起了头,两人对上了视线。
不知是山间的薄雾增添了梦幻色彩还是怎样,崔梦云仿佛看见了她此生见到的最温柔清亮的双眸。
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睛,在看清了来人绮丽的容颜后,闪烁了一下,随后,眼睛的主人错开了二人的对视,崎石为他提供了天然的掩饰屏障,任谁也看不出来,只一个照面,他的双颊就已染上了淡色的红霞。
崔梦云只惊叹了一下这双漂亮的眼睛,所有心神便立刻被“如何救人”这一命题给吸引了。
她研究了一下,提议道:“我靠着这块倾斜的石头,你拉住我的手,往上爬,有力气吗?”
此时情形急迫,顾不得男女大防了。
崔梦云虽被那双漂亮的眼睛惊艳到,却也没忽视书生苍白的面色和干燥起皮的嘴唇,显然是有些体力不支。
她站到了自己看中的位置上,正好能和这受难书生面对面,让他借着她给出的力道挣出那石缝,只要他的两只手都能正常使劲。
如果这个提议不能成功的话,那崔梦云也没办法,只能让书生再忍耐着等等,把车夫叫来,直接把人“拔”出来了。
幸而那落难书生还有点劲,他在下边的石缝里低声应了一句后,崔梦云便向下递出了自己的手。
那手停留在了书生面前,一股独属于女子的幽香从指尖缓缓透出,强势地钻进了书生的鼻腔里,惹得他面颊热意更甚。
不过此时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书生道了一句“失礼了”,便慢慢弯曲着手臂,艰难伸了出来搭上崔梦云的手,另一只手也在这石缝中找了一处借力点,两相一发力,往上冒出了一截。
那书生看着柔弱,体重却实在不轻,这样猛地一挣扎,把没有做好完全准备的崔梦云给拉的晃了一晃,好在那块倾斜的石头提供了阻挡作用,让她稳住了脚步,咬着牙,慢慢将书生拉了上来。
等人彻底被拉上来,崔梦云只觉得自己活像是刚从白马山脚爬到了山顶一样,喘得不行。
反倒是刚刚获救的书生,虽浑身狼狈,却不怎么喘气,整个人好像自带一股仙人气质,就要乘着山中薄雾一同羽化登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