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梦云从一出生,就不是一个被幸运眷顾的小孩,这么多年过去,她仍旧是一个不怎么幸运的人。
就像现在,她和纪衡还没走进主院,就有丫鬟先一步上前禀报,暂居府上的那位娇客,方才刚收拾好,便又过来了,说是想拜谢夫人。
“我与老爷都不在府上,姐姐是否已经回紫竹院了?”不知怎的,崔梦云竟有些紧张。
那丫鬟摇摇头,恭敬道:“客人在正厅里坐着呢。”
崔梦云迟疑了一瞬,才对那丫鬟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随后转头询问纪衡:“夫君,要不要一起见见姐姐?”
她心中默念着“不要、不要”,可纪衡却好想读透了她的心,却偏要和她对着干:“走吧。”
说罢,甚至越过了她,抢先踏进了院门。
这一点也不像平日里的纪衡,这么……这么的积极,好像已经迫不及待要去见谁了一样。
那还能有谁呢?院子里不过只有一个人在等他罢了。
虽然崔梦云一直知道纪衡很宝贝他和嫡姐的定情信物,长长久久地把那玉坠戴在身边,但崔梦云也一直都在宽慰自己:哪怕是一只小宠,养久了也是有感情的,一个玉坠,代表不了什么。
直到今天嫡姐真正出现在了纪衡眼前,她才知道,正是这样的长情,所以他更加无法忘记的,是玉坠所代表的那个人啊。
可是她呢?她又算什么呢?刚才还在马车里和她勾勾缠缠,转头立刻就被心中魂牵梦萦的那人完全引走了心神……
她爱上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看她的人,真的有意义吗?
崔梦云心绪沉沉地望着纪衡挺拔的背影,脑子却又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当年,将她从冰冷湖水中拉出来的那只手——
那天是她十一岁生辰,因为长期没有得到好的照顾,当时的崔梦云看起来像一个营养不良的七八岁小孩。
这样的孩子,是最容易成为被欺负的目标的。一直以来,崔梦云也确实就是那个被欺凌的角色。
因为听说了长寿面的说法,那一天的小崔梦云,特别想要拥有一碗长寿面。从族学下学后的她便没有按照之前躲避众人的路线,溜回自己的小破院子,而是打算绕去后厨,用自己攒了半年的零钱换一碗长寿面。
可小小的她还没有走到后厨,在路过小花园的时候,被当时闲得无聊的三房四房的孩子发现了,他们立刻指使崔梦云当他们的捡球小童,把那花球踢得满院子飞。
很不巧,当球传到三房最霸道的那小子脚下时,他狠狠飞起一脚,居然将那球远远踢进了不远处的湖中。
那是尚书府中最有观赏价值的景观,尚书大人别的都不爱,唯独爱一口泛舟赏景,因此这湖被挖的很大,还建了一个小小的“湖心亭”。
对一个刚刚十一岁的孩子来说,那湖就像深不可测的大江大河一般。
崔梦云很有安全意识,她不想去捡这个掉到湖里的球,可那群混小子却逼着她,一定要让她捡回来。
推搡间,崔梦云离那个湖越来越近,最后不知道是谁伸出了脚,绊了她一脚。
崔梦云掉进了湖里。
那时虽已渐渐步入初夏,可春末的寒意尚且还有遗留,湖水对她这样一个体弱的小孩来说,和寒冰也没什么区别了。
更不用说,崔梦云根本不可能会游泳。
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掉进了水里,心里溢出的恐惧会驱使着她做出一些错误的“自救”行为,比如疯狂地摆动四肢,并大张着嘴巴呼救,然后落水者就会因为大幅的动作迅速丧失体力,口鼻也因为没有防护而呛水窒息。
那么多人围在岸上看着她绝望地呼救、挣扎,却竟然没有一个人流露出想要把她救上来的意思。
她永远忘不了,和冰冷咸腥的湖水一起流进她血液里的,是那些和她同宗同族的亲人的冷眼旁观和大肆嘲笑。
她的手渐渐没了力气,脚也传来一阵一阵的抽痛,鼻子和胸口全是生水的气味,呛得难受极了,眼前站成一排的人影也渐渐变得模糊。
应该是吃不上那碗长寿面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念头从崔梦云脑中恍惚闪过。
在她放弃了挣扎,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终于出现了一只好像带着金光的圣手,那手极富生命力地抓住了她缠满水藻的胳膊,一把将她从水中拽了出来。
崔梦云其实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湖里出来的了,她只记得,自己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才看到了一双此生永远不会忘记的、世界上最美的眼睛。
就是纪衡的那双眼睛。
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新被指派到身边的流月。
她落水的事被来府上做客的定国公府世子,纪衡捅到了尚书面前,尚书大怒,惩戒了那群没有同族情谊的涉事孙子孙女,又让尚书夫人亲自给崔梦云指派了一个丫鬟。
因为已经过去了十年,后续的事崔梦云也有些记不清了,只有“纪衡”这个名字,悄悄落在了小少女的心底,和那双眼睛一起,成了少女心中遥不可及的梦。
对小小的崔梦云来说,这是一份不沾染任何绮色的感怀。毕竟一个尚书府的庶女,和定国公府世子爷的可能,本就犹如水中月、镜中花,更不用说,这是和她嫡姐定下亲来的未来姐夫。
她从没想过去做一个贪婪的偷窃者。
直到她带着父命披上红妆,嫁给了她心中的明月,成为他拜过天地的妻子。
崔梦云从来不敢去想,她的到来对纪衡是否不公平。
她一直都把自己当做一只躲在坚硬龟壳下的脆弱小龟,不去思考,生活也不会有什么不痛快。
就在她以为一生就将这样平淡度过时,嫡姐竟又亲自出现在了他们的生活里。
“夫君……”崔梦云内心彷徨,不自觉叫住了纪衡。
纪衡停下了脚步,微微侧头:“嗯?”
光落在了他另一半脸上,打下的阴影扫在这半边脸上,让侧脸更加俊美无俦,竟叫崔梦云有些看痴住了。
“你……没有什么公务要处理吗?”她一咬牙,第一次对纪衡说出了这样“赶”他走的话。
这话新鲜极了,纪衡好似也没有想到会从崔梦云口中听到。他挑了挑眉:“公务迟些处理也无妨,毕竟是你姐姐第一次来家里做客,接待客人比较重要。”
崔梦云的心好像沉到了湖底。
嫡姐……竟然比他最爱的公务还重要……
崔梦云张开口,还想说些什么,却惨然地发现自己已无话可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纪衡走进了正厅。
“纪大人。”嫡姐惊喜又娇怯的声音从厅内模模糊糊地传进了崔梦云的耳朵里。
她感觉自己好像藏在一个巨大的棉花团里,隐隐约约地偷听这对遗憾错过的有情人久别叙旧。
“王夫人……不,现在应该是叫崔小姐了。”纪衡的声音好像很轻快,怎么,他也在为嫡姐和离一事而窃喜吗?
崔小姐,好一个崔小姐啊。
她终于从王夫人变回了你魂牵梦萦的崔小姐了,你欢喜极了,是吗?
崔梦云满嘴泛苦,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声。她甚至都没有正面参与到两人的交集中,就已经一败涂地。
爱与不爱,竟然是如此大的差别吗?
她步履极慢地跨过了正厅的门槛,终于亲眼见到了相谈甚欢的一对男女。他们容貌相当、气场相融,只站在那,就像一幅精心雕琢的壁画般,令看客沉醉。
可惜她不是那能欣赏美好的看客,而是从潮湿角落里生长出来的暗处生灵,只想撷走画上一半的美好。
“云娘,你也回来了!”崔梦缘率先注意到了落后一步进来的崔梦云,主动着亲亲热热地唤了她一声。
仿佛她才是这个厅内的女主人一般,但也可能是她做惯了世家夫人的缘故。
崔梦云在心里为自己的不适找摆脱理由,想要以此缓解自己内心的焦躁不安。
“姐姐,你在这儿等多久了,若我和夫君一直没回来,那你岂不是要白等许久?”
崔梦云冷眼看着自己灵肉分离,身体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扬起得体的社交笑容,笑着迎向嫡姐,拉着她的手,亲切地关怀。
这么多年的纪夫人,看来她也没有白做,总归是有些长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