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四,婚后第二日。
雪砚基本上已身心调适,把根须扎进周家的硬土里了。
仍是飘雪的一天。早饭后,兵部几个同僚和下属过府来贺喜,周魁一直在前厅会客。她去祖母的“涵晴院”小坐了一会。
回来的路上,春琴小跑着来寻她:“宫里才刚来人传话,说六宫都太监曹公公一会儿要来送赏。”
于是,又急急忙地赶回了家。
雪砚头一次见宫里的人。每一根汗毛都如临大敌。
可是,这一家子上下倒稀松平常。
李嬷嬷笑说:“四奶奶莫怕。皇上和咱们将军私交甚笃。三天两头就赏东西来。这次大婚,先前朝堂上已赏了五百金。这次是私赏,就和出人情是一样的。”
“哦......”雪砚心想,这大概就叫君臣的“私相授受”。像唐明皇和安禄山那样。至于是真心赏识,还是权谋做戏,就是后宅妇人不可妄测的了。
李嬷嬷取来一套金绣大杂花的霞帔正服,帮她换上了。嘴里絮叨着:“婚前就做好了五套。预备要进宫谢恩的。四奶奶现在没封诰,绣的是兰花瑞草。等以后诰书下来,这衣裳还得换呢。”
“一切有劳嬷嬷了。”雪砚说。
李嬷嬷宽慰道:“放心吧,我和刘嬷嬷以前常经手这些事,也惯了。”换好正服,又戴上珠翠蹙金的角冠。“大妆”就完成了。
李嬷嬷领她去书房见男主人。
将军也换上了武官的朝服。他的军衔是“昭武大将军”,领的职是“兵马大都督”,兼任京卫指挥使。官居一品。另外,还有一个“太保”的虚衔。
正一品武官的朝服是红色。胸前补子上纹绣“雄狮”。他穿得好看。极致的冷煞配着鲜艳,风采叫人不寒而栗。
这就是权力的致命美感么?!
雪砚对丈夫瞧着,感觉如在一场梦里。
他沉静地翻看着一卷公文,冷铁般不苟言笑。半天也不瞧她一眼。“心性”的把持可谓滴水不漏了。雪砚也不吭声,只是乖巧又端庄地等待着。
静谧中,心却自由地飞远了。
飞到她想象的“海阔天高”里去了。
一个门吏小跑着来报:“曹公公已到巷子口了。”
周魁说:“开中门。”这才放下手中卷轴踱步过来。她起身相迎。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一遍,伸手微调了一下翠冠。淡声道:“不必紧张,以后习惯就好了。”
“知道了。”
四目相对了片刻,才一前一后往正堂去了。
中门开了不久,宫里的大队人马就来了。
曹公公是个三十来岁的模样。细皮嫩肉的方脸盘子。穿一身油绿纻丝袍,披狐裘大氅。满面含笑,昂首挺胸。
步步有天家的气派。
后头跟着十几个小太监。各自低头捧一个礼盒,或两人抬一个箱子。
见了面,曹公公先大声宣布一句:“圣上有旨,免跪。”周魁说“岂敢”,然后就真的没跪。雪砚的膝盖屈下去,又像弹簧一样直了起来。
那曹公公立在堂中,春风拂面地说:“圣上使我来传话。”
“请讲。”
“朕对四星的爱惜之情胜过亲生骨肉。你不肯娶妻,朕日夜难以成寐,几乎已得心病。如今终于大婚了,梦中亦笑醒也。”
雪砚听得一脸懵。
皇上讲话太有烟火味了。想象里,皇帝是吹一口气就能死一大片的。没想到也会这样抒发感慨。像个老祖母......
周魁说:“也请曹公公带个话。”
“将军请讲。”
“就说臣知道了。皇上的爱惜之情臣已领会,不必三天两头地表白。”
雪砚直听得魂飞魄散。她这夫君......是糊涂油蒙了心,把皇帝当作内人在训诫了么?
他活腻了,还拉她下水垫了个背!
“哈哈哈,”曹公公俯仰着大笑几声,“皇上与将军情深意笃,言谈快意。只是莫吓着夫人为好。这位,便是新夫人吧?”
周魁这才回头,引见道:“来,见过曹公公。”
雪砚连忙正了仪态,上前行了一个礼。
曹公公静了一会,方才笑叹道:“啊呀,果然英雄当配美人。夫人确有天人之姿啊,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谬赞了。”
“请将军接了皇上的赠礼。”
“请。”
一群小太监将箱子、礼盒呈到堂中来。曹公公晃着脑袋唱道:“皇上赠将军10万贯钱。织金云锦一百匹。蟒袍两身。新夫人戴的翠冠两件。宝刀两把,珍玩两箱。奇药十盒。西域香料十盒,北国人参两根。南疆香茶十罐,东海珍珠十斤。
另有宫廷御膳十份,有羊骨炖蕨菜,梅花鹿筋,百鸟朝凤,桂花鱼翅……”
雪砚被淹没了。这一份铺天盖地、齁死你拉倒的恩宠,直听得她头晕目眩,几乎感受不到发财的快乐......曹公公吟唱了半天才结束。
周魁说:“明日自会去宫中谢恩。”
“不必。皇上请将军好生享受婚假。年后再进宫一聚。”
“遵旨。”他二话不说就应了。
曹公公茶也没喝,即刻启程回宫去复命。送礼不过一刻功夫,倒叫雪砚前后忙活半天。她领着刘总管,李嬷嬷一起将这些东西造册,归置到后舍的大库房里去了。
里头琳琅满目,如藏宝阁一般。
御膳则分送于长辈、各房哥嫂一起享用了。
下午,各房又遣人来随她的回门礼,把这些东西都处理好,身上已乏得要命了。这些天一颗心吊得太高,到了这一晚,困倦终于像涨潮一样反扑了上来。
累得想倒头就睡。
晚饭是撑着吃的。稍微消了食,就赶紧去沐浴了。
他还在书房里忙。她太乖了,不肯先睡。就坐在床头等了会儿。透过卧室的窗瞧去,那片灯火像家的灵魂,温柔地映在雪地上。
风怪声怪气地呼号着。雪砚依偎着床柱,任由心事自生自灭。渐渐的意识被睡意晕开了。她安静地入了睡。
睡成了一幅楚楚动人的画儿。
不知过了多久,才感到自己被人搂住了。雪砚猛一激灵地睁了眼。脑子空白了一瞬,才认出是她新婚两天的丈夫。
油灯的光里,这张天生煞重的脸如初见时一样让人惊心。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隔了一会,才又想起他的种种好来。
他把一个真金白银的家都交给她了。自己还这样一惊一怕的,真是不像话。
雪砚心里内疚着,柔柔地说:“你回来了。”
“怎不躺下睡?”他皱眉问。
她满眼含着盹儿。声音被睡意碾皱了:“就是想问一声,明天你有时间陪我回门么?”
“嗯,当然。”
“那就好。有劳四哥了。”她轻声说着,想站起来福一福。
他把人拉住了。抬手理了理她的发丝。手就顺势停在了她的脸上。这手里含着的“危险”,瞬间让她身上每一块都苏醒了。
每一根汗毛都开始通人性了。
“身上好些没?”他问。
她眼神闪烁,嗫嚅着说:“......还是疼得想死。”又不好意思地转开目光,望住了灯芯上的火舌。它躁动地一颤一跳,像极了一颗不安的心。
所谓楼上看山,城头观雪,灯下瞧美人。她一身雪色寝衣,青丝如水。仙到极点,就有了要命的妩媚。他的神志和心性都晕开了,稀糊了。手却开始变得霸道。
她闭上眼时,蓦然想起了他一身朝服的样子。心底没来由的炽热起来。于是又斗胆了,一把捉住了他的大手。
和新婚之夜一样柔柔的。嘴角却升起了一朵娇羞的笑。
那么甜,又那么艳。像糖水般涓涓地往人心里淌。就那样瞅他一会,垂眸说:“四哥,你想要我不疼也行,只要说一句话,我就不疼了。”
他这时低低地笑出了声。是很难得的笑了。过一会才又慢慢把脸绷回去:“哼,就这么想让我喊你姐姐?这不可能。”
“不喊姐姐。就说一句话就行。说了,我再疼也是幸福的,高兴的。愿意的......”
他不想睬她的。可又遏不住好奇她要作什么怪,“什么话?”
雪砚把手伸到了他的脸颊上。两天前的新婚夜未能造次成功,这一刻到底达成了。她的瑰宝大眼照耀着他,轻声道:“就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的表情严重地皴裂了。
半晌,回敬了她一声重重的“哼”,“臭丫头,我看你是无法无天了!”
雪夜里,风仍在怪声怪气地呼号着。
新婚的夫妇俩黏糊得命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