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她喊得贼快。不打一丝格楞。
好像这声“哥”早埋伏在嘴里了。时机一到,哧溜一下就问世了。极致的软乎,贴心,把这条猛汉子杀了个措手不及。
他素日里百炼成钢,铁血成性。从不与人耍嘴子嬉乐。如今娶了这个不讲章法的家伙,好像有一点被克住了。
有了一种“空有扛山之力,干不了绣花活儿”的感觉。
周魁伫立着不动,冷脸上微澜起伏。零星的笑意忽隐忽现,想要寻找一个出口。终究被克制了下去。他垂眸注视她,说:“哼,毫无气节可言。让你喊就喊?”
语气故意硬着,像在训导自己的兵。
“不喊礼物不就没啦。”她柔声说。
“哼,你倒是乖觉……”
夫妇二人近在咫尺地站着。
一个如乔岳泰山,有傲世的气概;一个冰肤雪魄,是绝美的娇娥。一双人站在冰清玉洁的雪景中,四周笋石似玉,松萝如云。
这一幅天成的水墨画便有了心跳,有了灵魂。是风月无边的样子了。
她不好意思与他对视。只是两眼忽闪忽闪眺望着湖面。可是天性里有一份顽强的调皮,又促使她不自主地想作怪。
那瑰丽的毛毛眼儿便又一闪一烁地瞟回来。其中羞羞甜甜的韧劲儿,宛如蛛丝一般,把这精铁铸的汉子盘住了——浮到无边的虚无里去了。
过了一会,他终究没能过这美人关。
生硬地来了一句:“你再叫一声。”
雪砚扑哧一笑,拿手背轻掩了唇。他咬牙维持着一身的冷峻。可是,那冰潭似的黑眼睛却融化了,拂起了春风。
她要做坏事一般,前后左右都张望了一遭。才把眼一垂,轻柔地说:“哥。四哥。周大哥。魁哥……好哥哥。”
她一口气把他送上了天去。
周魁猛地往前跨一步,拂去那斗篷的兜帽,在她秀气的脑门儿上重重亲了一口。
他酷酷地说:“走,回家拿礼物去。”
——早晨才刚立了规矩,说不准讲甜言蜜语的。天还没黑,城就破了。她在他身后笑着,脸比山丹丹还要艳。一步一步踩着他的大脚窝,往家去了......
进家门时,两个嬷嬷都在翘首而望。见这新娘子和去时一个样,恬恬美美地抱着个礼盒儿回来了。于是都把心放回肚中,松了口气。
“四爷、四奶奶回来啦。”
“回来啰,嬷嬷。”雪砚轻松地说。
竹笙、玉瑟等丫鬟们也都巴巴地望着。眼里晶亮如小狗。好像她打了多大的胜仗凯旋了似的。在男主人的印象里,当年横扫了蛮夷几十万雄军回家,也没得到过这样的孺慕。
哎,这一院子都是好色之徒啊!
他淡淡吩咐李嬷嬷一句:“去请刘总管,到西花厅等着。”便示意妻子跟上,往花厅去了。雪砚的胃口已被钓得足足的,满心盼起这件礼物来。
花厅里烧了炭盆,暖意袭人。
二人各自脱了氅衣,换上便鞋。他从贴墙的条柜里取出一串黄铜大钥匙来,把旁边的多宝格一拉,就通到后头的一间耳房里了。
雪砚愕然:“......”
里头有些暗,拿“千里火”点了灯才进去。只见地上、墙顶皆是白石砖。左右墙边两排黄花梨架子,闲置着各色玉器、名窑和古董。
地上摞着大小十来个箱子。看模样,是个藏在家里的小库房了。
雪砚的心跳有些快了。
周魁拿钥匙打开了贴墙的高大柜子。门一开,劈头盖脸是一柜子的黄金白银。在提灯的光照下熠熠动人。也有零碎的银钱,都装在木盒中。
一下子,这无比殷实的家底就不遮不掩地呈现给她了。
雪砚还瞧见一沓银票。高贵的青色油墨,鹿皮绘纸,上头印着“大夏通行宝钞”。最上头一张是一千两。她的心怦怦直跳,惊得敛住了呼吸。
这就叫“富得流油”吧?
她打小手上捻过最重的银钱,不超过五两重。此刻站在这柜子前,几乎生出了严重的自卑。再瞧眼前这个穿着云锦蟒袍的高大丈夫,觉到了严重的门不当户不对。
真的是......高攀了好几重天呀!
周魁从一堆蓝布面儿的账本子上取下第一本。
一边无谓地翻着,一边淡淡说:“府里的大小事务目前是刘总管在操持。每月向二婶交个账,粗略地核一核。我平日里军务太忙,这些事上也伸不出手。”
雪砚安静听着,点了点头。他的目光瞧过来,问道:“在家时岳母可曾教过协理家务?账本儿可瞧得懂?”
她一听这话,心跳就更快了。
大概已猜到了他的意思。这一份礼物太大太厚重了,让雪砚不胜惶恐。
记得娘曾说过,许多高嫁的女子进了名门后都沾不到财权的。夫家的家业太大,不可能放心地交给一个小门户出身的妻子去操持。
毕竟,眼界、见识和学问上都撑不起的呀。
这样一来,妻子便只能为生娃而活着了。想真正与丈夫并肩,终究是不可能的。
可是,眼下瞧这情况,莫非准备把家交给她管?她心里热乎乎的,绝不敢错过这样的机会。当即也不藏拙,如实回道:“瞧得懂的,打小跟娘学过一些。”
“数算呢,可知道一些?”
“数算也学过。”她微垂着头,不急不慢地说,“以前在苏州时,爹有一间祖传的药材铺子。进出记账都是娘管着。她忙不过来,家里又请不起人。便让我学了算盘。年终核账都是我一人做的。”
周魁听得一诧。他的本意只需她会瞧个账本儿、家里的事学着总筹分派就行,不想竟听到这样的事。一时,对妻子升起了好奇。“哦,是么?”
说话间,府里的刘总管已火速赶来了。
听到足音,周魁便领她出了库房,回到花厅。
刘总管个头不高,是个半儒半商的模样。相貌生得有清气。既有饱学之士的风雅,又有商者的精明。天生就像高门里做管事的料子。
刘总管低头见了礼,斯斯文文地说:“将军找小的来,可是有事吩咐?”
他虽自称小的,却毫无卑微的奴才相。目光也敛得死死的,绝不往新夫人身上瞅一眼。
周魁在榻上端坐了,淡淡向她介绍,“这一位就是刘总管。”
刘总管一听,这才躬身长揖。毕恭毕敬地说:“见过四奶奶。”
“总管不必多礼。”雪砚说。
刘总管抬眼一瞅,只见眼前娉婷玉立着一个神妃娘娘,美得夺人呼吸。他心中一栗,赶紧把眼一垂。绝不敢多瞅第二眼了。
此刻,周魁并不直说叫管家来的用意,却接着刚才的话问道:“你说曾学过算盘?”
“是的。”
“帮自家铺子里核过账?”
“是的。”雪砚说。
周魁见她面容恬静,由内而外散发自信的光晕。不禁益发好奇了。据他所知,就算名门中教养的女孩儿也少有几个会玩算盘的。
能瞧懂账本儿、厘清家中的进出巨细就算是拔尖的了。
说到底,数算对女子而言那是另一重世界的学问。
加加减减的倒还简单,涉及到增成归除了,只怕脑子里根本没这个弯儿。
他有心进一步地考校妻子,便问道:“那就请刘总管报账,你来核一核吧。”
说着,就从一旁柜中取出一个乌漆楠木珠的大算盘来。
雪砚一瞧这华华丽丽的大算盘,手骨都痒了。从丈夫手中接过,在对面盘腿坐下。抬手刷刷地一摇,干净利落地清了盘。
粒粒乌珠调停地就了位,上二下五,整整齐齐。
这一出手就是藏着活儿的。气势呼之欲出了。
刘总管眼睛微闪。
周魁表情不变,望着妻子说:“刘总管,你唱账吧。”
“是。我尽量唱慢一些。四奶奶若没听清,只管叫小人停下。”
雪砚扭头微笑:“无妨。你只管快快的。”
刘总管微愣一下,开始了唱数。“进二百一十五两三百钱,出三十两......十八增成二十五......八千六百一十四,归除六份......”不拘加减乘除,依着顺序唱报了出来。
雪砚一上手,并不带半点为难的。纤纤玉指上下翻飞,如行云流水,一丝不乱。只听得这小花厅里“嗒嗒”如雨,乌珠起落,竟没有一次滑了位、游了珠的。
不管上进下退、增成归除,皆是得心应手。
刘总管震撼不已,口中也越唱越快,想探到她的底了。不一会儿,这嘴皮子翻得像说快板儿的,额上也是冷汗、热汗一起流了。
可是,娇滴滴的四奶奶竟是举重若轻,毫无压力 。到后来数字大了,干脆玩起了“左右开弓,双龙戏水”的绝活儿,左右手一齐翻飞起来,如玉蝶穿花一般。
这一下,就连周魁也瞧直了眼。惊呆了。他也算见过天南地北的世面了,却从未听说有人能打双手算盘的。这岂不是“铁算子”中的铁算?!
待这个账本儿唱完了,她的手也同时收了工。慢慢吞吞地把最后一个珠子推送到位,像结束了一场美丽舞蹈,优雅绝伦。
最后的总账一核,竟是一厘不多一分不少!
刘先生“啊呀”一声,只差五体投地拜倒了。
擦着汗叹服道:“年前外头几间铺子核账,花五百两请了四个铁算盘,摆好大的排场。我今日瞧着,竟无一人比得上四奶奶手下这功夫。佩服,佩服之至!”
雪砚见丈夫目光熠熠地瞧着自己,不禁羞赧地低了头,“算不得什么。粗浅的小技巧罢了。”
她打小寄人篱下,一直都十分明白学习的重要。七岁那年继父和娘吵嘴,听他说了一句:“你拖了一个小油瓶吃白饭,我抱怨过什么没有?”
她就铆足了劲儿,再也不想当个吃白饭的了。总想尽自己所能,给家里派一点用场。若是某一天虚度了,她便自觉地不吃、或者少吃一点。
她就这样长大的。乖到什么程度,只有自己知道了。
在数算上,算盘还不算她的绝活儿呢。她还学会一套“袖底藏金”的心算术。不拘多复杂的账目,只要一过耳,掐着指头就能心算出来。
她甚至能用这一套方法,将“大夏历”推算到了三百年后。
只是可怜身为女子,不能抛头露面去干一番事业。又长了这样麻烦的脸,只能在后宅中做一朵安静的小花儿......除此之外,她能有多大的用武之地呢?
周魁一言不发瞧了妻子许久,方才对管家说:“你先下去吧。此事不必与外人宣扬。”
刘总管肃然一静,汗津津地出去了。心中百般称奇,自不必说了。
雪砚的肌肤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分量太重了,叫她接不住。她红着脸不言语。少顷,他把那一串黄铜大钥匙推了过来,“雪儿,以后家里的事就交于你。”
雪砚的心一片滚烫。她起身下榻,到他跟前福了一福。轻声说:“多谢夫君的信任。”
周魁伸手扶住了她。
抬眼时,她从这张又冷又悍的脸上读到了温柔。和话本里的书生不一样。他的温柔是无声的,也是强悍逼人的。静静地不说话就直透人心了。
雪砚慢慢地把头往他的怀里一埋,喊了一声:“四哥。”
他的胸腔里“嗯”了一声。又故作铁血,冷眉冷眼地说:“嗯,仅此一次。以后不可这样撒娇......乱我的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