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到半路,斜刺里就跑来个蓝衣小厮。腿脚利索,疾行时如瘦猴一般的快。到了跟前呼他一声:“四爷——!”
“何事?”
“老太爷和国公爷都等急了,让您快些去。”
“人都齐了?”
“是的。”
周魁冷声说知道了,让那人先去。这时,慢慢地回身望住她。雪砚冷不丁心一颤。见他双眸湛黑,无底冰潭似的。下意识就躲了这眼睛。
挣扎一番,才又勉强抬起头来。
少顷,周魁才开口说道:“待会儿无论情况如何,莫在人前哭就是。”
“啊?为何这样说……”
他蠕动嘴唇,没再细说什么。只是眯着眼掸了掸她兜帽上的雪。大手无处可去似的,在她肩上栖止了片刻,便转身去了。
步调仍不慌不忙的。
雪砚愕然片刻,一步一步踩进了他的大脚印里。心里却起狼烟了,黑雾滚滚的。啥个情况呀,见个长辈为何会哭?
胆小如她,立刻有了一种要钻虎穴的感觉了。
不一会儿,来到一个阔大的石阶前。墀后立着一横排的乌头大门。青漆棂木,蟠螭纹刻。枋木上悬一块御赐大匾,写有“元吉院”三个大字。
门边,直挺挺地戳着六名玄衣布甲。见了他,刷的把矛戈一竖行了礼。这一片清秀雪景中,便升起一丝别样的冷峻来了。
雪砚干咽了一下。
羞涩和惧怕把口中水分都烧干了。
绕过影壁,走上一条青石甬道。赫然看见一座拔地而起的轩昂大屋。门前月台上设着五六尺高的青铜大彝。檐下的匾上是绣金的“无咎堂”三个大字。
一眼扫过,堂内陈设贵气逼人。可她不敢细看。只因交椅上已坐满人。更有年轻女眷、孩童围立在两侧,其乐融融地说笑着。
随着他们的现身,笑声就止住了。一致探着脖子往外瞧,找她的脸。
雪砚的小心脏咯噔一下,又咯噔一下。
快蹦到喉咙口了。
做个新娘可真不易啊。出了深闺,上了厅堂。要接受多少次评头论足,打趣逗闹,她的脸皮才能羞出茧子,变成一个老到的妇人?
她竭力地恬淡着,告诉自己要端稳了。派头要对得起“四奶奶”这个名分。
太露怯了人家要笑的.....
裙裾摇曳,莲步轻移。
人一进去,屋里的声气如风过苇荡子,轻“哗”了一下子。有人倒吸了凉气,有人哈了口热气。她这张在自己看来根本没啥稀奇的脸,又美倒了一大片。
对于这屋里的人经历了一场怎样空前绝后的惊艳,雪砚基本是懵懂的。周魁却一清二楚。仙极生艳,天下绝色。——这就是他的妻子。
他几乎能听见,此刻周家人的心情好比涮锅子,全在七荤八素里翻滚上了。
一向仇视美人的爹,心肝肺也几乎要炸了。
周魁仿佛对这一切无知无觉,转身望着她说,“来,先见过祖父、祖母。”音声自是淡淡的,冷峻的,不失一个伟丈夫的派头。
雪砚抬眼一瞧,见主位上一左一右坐了两个老人。祖父老得塌缩了,脸皮皱得像核桃。两眼是浑浊的肉红色,里头也只剩零星的活气了。
祖母倒显得年轻一些。花白头发,胖墩墩的银盆脸,弯月眼。笑容极其暖乎,看着就是个福禄寿俱全的好样子。
雪砚搁下礼盒。端起一旁备好的茶盘,毕恭毕敬地跪下了:“孙媳妇给祖父、祖母敬茶。”
这一开口,江南的柔风就吹进周家人的骨缝里去了。
老祖母直接酥到了筋上。
她笑眯眯地把茶喝了,等不及地把这琼花堆雪的小孙媳拉在手里。又摸又看,像捡了一块宝贝。“诶哟,天下真有这样的标致人物,还成了我家四星的媳妇儿……”
雪砚难为情地低了头。
从脖子到头顶烘烘直冒热气,几乎要化开了。
老祖母喜爱不尽地唏嘘着,“我们这样的人家,也该有个能看的媳妇儿了。”一句话横扫了一片,这屋里的好几张脸霎时都不晴朗了,嘴边的笑也疲沓了。
大丫鬟瑶筝在一旁救场:“老太太,您别只顾着喜欢个没完,四奶奶的茶还没敬完呢。”
“瞧我,”老祖母拍一拍她的手,亲切地咧着嘴说,“先给你公爹敬茶。待会祖母要给你见面礼。”
祖父倒是没说话,只是嗯嗯唧唧地轻颤着。
“谢谢祖母,祖父。”雪砚婷然曲膝,行了一礼。
便又给公爹敬茶了。
公爹是一座冰山。
刚一进屋时,她小兽般的直觉就捕捉到一大团冷气了。如今一瞅果然刺骨。这一脸横戳倒竖的松针大胡子,精光如炬的虎目,沉着脸往那一坐,宛如辟邪画里的一尊大鬼王。
目光里说,呔!狗胆包天的小鬼也敢到本尊面前造次,那就把你撕碎了下酒吧!
雪砚受惊之下,差点一屁股墩儿坐地上。
她两手筛糠似的奉了茶盏,跪下说:“儿媳给爹敬茶了。”
公爹没有接。他纹丝不动,把她干晾在那儿了。
大鼻孔重重地进气、出气,像要爆体,像要发疯。这晦气的模样真是大煞风景,叫一干儿孙的脸都凝重了。
一时,众人安静如鸡。
老祖母不高兴地板起了脸,“大老爷你瞌睡还没醒呐,小儿媳给你敬茶呢!”
二叔也低声劝:“大哥,地上凉,莫让孩子跪久了。”
“哼,不敢当!”他的喉咙里蹦出一股丹田气,话硬得像榔头。
雪砚一颗心就哇凉哇凉的了。老祖母给的暖气也被这一榔头给呼没了。还好事先有准备了,不然,这样下脸的事她哪兜得住?
指不定会一边哭,一边自己就把这茶一口闷了!
正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她那夫君开腔了,“爹。”
就低低沉沉地吐了这么一个字。似乎比铁榔头更硬,更可怕。
雪砚惶然递去一眼。只见他半靠半立在“山海蟠龙柱”旁,巍巍凛凛的。随便一站就有崇山一样镇人灵魂的威势。
屋里的一切声响都寂灭了。
静到极点,随时会炸开一个巨大动静似的。
犟了一小会,国公爷终究迫于逆子的淫威,铁着脸把茶杯接了过去。
雪砚顿时松一口气,浑身的血都流畅了。
这一刻,她瞧清了一个核心事实:她的丈夫在这家里拥有绝对的威信。就连血亲也怵让着三分的。
怂包的人可不止她一个。
这一屋子都是。
雪砚在心里偷偷地甩起了小尾巴。既如此,她怎么还会哭?才不哭呢。以后好好地努力,右手抓着夫君,左手抓住老祖母,就有狐假虎威的好日子了。
她小算盘拨得啪啪响,公爹的茶也喝进嘴。把馊话也呕出来了。“哼,千挑万选,到底把一个祸水弄进了门!”
周魁不说话。无表情地往嘴里丢了个花生,深深朝她瞅了一眼。
雪砚一下全明白了。
原来,公爹是嫌她太好看,害怕祸害了他的家门。哎。天杀的,她真的美得这样丧心病狂么?不至于吧......
这时,老祖母啐了儿子一声,一把将孙媳妇拉到了身边。
咕哝道:“我最不爱听‘祸水’这混账话了。男人家没本事,就给女人罗织一堆坏名头。她生得好也是天赏的,存心碍着谁、祸着谁了?”
她威胁地指一指国公爷,“你可不敢说这样的臭话。好好一桩大喜事,就你疙疙瘩瘩的瘆坏人。”
这些话句句撞进了雪砚的心坎,叫她险些落下泪来。一时瞧这老祖母真比亲的还亲了。若非时机不对,真要扑到她怀里一大哭。
国公爷的胡子一抖一跳,眼里几度风云变幻。
最后也不得不服老母亲的管,把一肚子恶气按捺住了。
他目光炯炯,肃然庄严地训诫新儿媳:“你已进了我周家的门,自当谨言慎行,勤朴养德。三个嫂子都是一等一的贤良之人,各个巾帼英才,有我将门之风。日后须以她们为榜样,断不得自恃自骄,败了周家清誉。”
说完尴尬冷场了一会。接着,像个被逼债的,不情不愿把一份包在长盒中的见面礼递给了她(看模样该是一幅字画)。
雪砚恭顺接过,垂首说:“谢谢爹。儿媳谨遵教诲。”
事情这才圆了场。
老祖母赶苍蝇地把手一挥,“行了,不理你公爹了。再听他唠叨这些酸的馊的,我中饭也要吃不下了。”说着极富态地一笑,拉住她问,“你这丫头,是姓……王吧?”
“是的,祖母。姓王,名雪砚。砚石的砚。”
“在家是叫什么小名儿?”
“叫肉……”她一停,乖觉地把舌头打个弯儿,“叫小雪。”
周魁嚼花生的动作一停。
瞥了她一眼,心不在焉似的把身转了过去。
敬完茶,屋里皆大欢喜地活络了。
三哥周道、二哥周敢都围了过来,“嘿嘿嘿”地恭喜他,又唾弃败类似的笑骂一声“你这小子”……言谈间,像是恨他把好事占尽了。
男人们扎堆在一处说笑起哄,既不改军中粗野,也不失高门的贵气。是别人家不一样的爽朗家风。而女人们也簇拥到新娘身边去了。
这屋里才一片乐融融的,有了一幅人间欢喜的好光景。
老祖母从丫鬟手上的捧盒里,取了一只亮闪闪的凤钗赏了新娘子。又有一对雕花千足金的镯子,正面是鱼龙纹,里面刻着北斗星。
老人家指着北斗星,斜着眼笑道:“小雪丫头,可知刻这北斗啥意思?”
雪砚的脸红艳艳的。心里明白这是要羞她了,拿她逗趣儿了。“回祖母,我不知。”
“你要说知道,这镯子就是你的了。”
嫂子、婶娘们都在一旁架秧子搭台子,笑嚷道:“我知道,老祖母我来说吧!”
“你们都一边去吧,没这福分咧。”老祖母一脸慈蔼的坏笑,“小雪,你当真不知假的不知?”
雪砚并不贪这镯子,可却愿意配合老祖宗把这戏往下唱。
于是就腼腆地就范了:“我知道。”
祖母立刻笑得脸肉挤作一堆,“你知道啊,那是何意思呢?”
“……是他名字的意思。”雪砚声若蚊吟地说。
周魁的“魁”字嘛,指的就是北斗大勺子上那四颗星。
所以,他的表字也叫“四星”。
祖母一下更来劲了,大声笑问:“……是他的名字。他又是谁呀?”
周围的人都把嘴咧得大大的,表情像闹洞房一般荤素不忌了。雪砚羞窘欲裂,原地自燃一会,凑到祖母耳边飞快地说了答案。
祖母没个正经,故意大声重复:“哦——是你夫君的名字呀。他叫什么呀?”
她把手臂挡在额前,低低地说:“......叫周魁。”
“对啰,真是一个好媳妇咧。那这镯子就给你吧。”
这一帮婆姨们的笑声嘎啦啦的,像赶了几十只野鸭子。
雪砚的脸已羞出几层老皮了。故作大方把那手镯一戴,也融入到这群野鸭的快乐里去了。笑着笑着,却又心里发虚,迅电流光地瞟了他一眼。
他依然不苟言笑。和父辈、兄长们站一处也是一身的傲。没点和煦的样子。好像天生就只有一副冷峻的臭面孔,换不了别的脸谱了。
他不经意似的对她一瞥。眨了眨眼,又淡然地别开了。
好像完全没听见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呃,大修大改了。先前的写法是错的,不符合轻喜剧的定位。看过的同学很抱歉。
能力有限,有时不能挥洒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