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雪砚扶着小窗而立,有些羡慕地望着男人踏雪而去。

他背影里透出的傲气吸引着她。让她感到新鲜、好奇。想来,一个人只有见过真正的山高水远,才能这般从容行走吧。

说书人口中上天入地的侠士,也是和他一样的豪迈么?

雪砚的心飞远了,飘渺了。

他属于波澜壮阔的大世界;她却只有一片小天地,拿尺子也量得过来呢。

男人和女子的命真不一样。可是,他们却合铆合榫地做了夫妻。上天的安排既不公平又很奇妙。

好多事,她浅浅的脑瓜子真想不透。

周魁穿过回廊,经过一片覆雪的琼枝,拐弯时猛一刹步停下了。似有所觉地扭过头,笔直地望了回来。

雪砚心里一耸,赶紧缩到墙后去了。

脸上几乎要熟了。

丢人。偷偷这样瞧,人家要以为她有多依恋他呢。

过了一会她才敢冒头,他已经消失了。地上只余一行大脚印。半空,雪像飞蠓一般密密地下着。

雪砚瞧了一会,不禁又为生而为女子的自己叹了口气。

时辰太早,也没个丫鬟、婆子帮衬着。她在新家一尘不染的小隔间里,伺候着自己把洗漱的事搞完了。

听说在一些贵族人家,主子们夜里行个房也要丫鬟们在门外待命。周家却不大一样。她初来乍到,已隐隐嗅到一股清气,家风好像有点硬。

但是,雪砚还挺习惯的。——反而要是处处精细得过头、太有乔张做致的贵族作派,才会叫她这个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子发怵呢。

洗漱完,独自荡悠回了卧室。就着熹微的天光,整理她陪嫁的樟木箱子。婚前赶制了十几套好衣裳,都装箱送来了。

雪砚一边美美地比着,一边往衣橱里放。

她一向偏爱热情的颜色。这一日的着装便选了红豆色的上袄,竹月色比甲;下穿缃色长裙。

想着早晨要见长辈,不禁犹豫会不会太跳了。

但转念一想,新妇鲜丽一些也不为过吧?

正自我斗争着,檐下响起了踏雪的足音。她引颈一瞧,来了四个丫鬟,两个仆妇装扮的,姿势板正地候在门口。

雪砚走入中堂,向外说:“都进来吧。”

门被推开了。一众人鱼贯而入,低眉耷眼的。齐刷刷说:“见过四奶奶。”

这新称呼羞红了雪砚的脸。她怔怔的,心里掠过奇异的战栗:天啊,我也是一个妇人啦。是别人家的婆姨了......

这位新少奶奶又羞又惊。一边却已无师自通,稳稳地端起女主人的派头了。进屋抓了几吊喜钱,一一赏了过去。

众仆人这才抬头与她照了个面。

这不瞧不打紧,一瞧,各个惊艳得眼冒金星。全都忘了谢赏。一味松驰着下巴,哈喇子几乎要兜不住了。

一个身板扎墩、脸也扎墩的仆妇说:“啊呀,四奶奶这样齐全的人儿,我打出世来没见过呢。今天算开了大眼,瞧见神妃仙子了。”

长脸尖嘴的丫鬟道:“真正像外头传的,是画里的仙女!”

雪砚婉然一笑,对这些话不上心。从小到大被夸麻了,早心如止水了。她端坐在铺着金丝如意纹软垫的美人榻上,一一问她们的名字。

这院里派活计的总管,是扎墩又虎气的李嬷嬷。她在周家几十年了,一身的将门之风。说话声如洪钟。副手刘嬷嬷也是个剽才。

轻易不张嘴,一张嘴像个大喇叭,生怕主子耳眼儿堵了似的。

丫鬟们分别叫春琴,玉瑟,竹笙,小笛。名字都跟乐器有些瓜嗒。

这伙人叫雪砚瞧得直纳罕。

在说书人嘴里,高门大户的丫鬟必是秀气可人、水葱儿一般的人物。殊不知还有周家这样的,女仆们一个赛一个的五大三粗,虎里虎气。

她问谁人会梳头,春琴自告奋勇地效劳。结果,梳头手艺罕见的拙劣,还不及翠儿的一半。梳完了,头顶三朵蠢髻,后脑一堆杂毛都没处去。

雪砚震惊坏了:“春琴,你给我梳了个鸡冠哎……还是雄鸡的冠。”

众人涨红了脸,嘿嘿地望着她傻笑。

李嬷嬷说:“四奶奶,我们府里女人都粗气。平常都是随便捯饬的,手上没这种细致活儿。”

春琴还不服气,自我辩护道:“无妨,四奶奶的脸不挑发式。顶个鸡冠也绝色呢!”

“是呢,是呢。”

雪砚笑道:“话虽如此,我初来乍到还是别玩这种‘绝色’了吧。”

她拆掉“鸡冠”重新梳了,手里几下翻卷,一个格挣挣的美娘子便落成了。

新来的四奶奶是一个灵物。柔风细雨的,却又极能逗笑。一句话就叫人捧腹。那眼里顾盼柔美的灵韵,莫说男人了,就连女人瞧了也好爱啊。

平常这几人对着一张掉冰碴子的臭脸,过得干巴死了。现在来个这样的主子,就像旱田里引了活泉,一下子滋润了。欢畅了。阴阳都平衡了。

六人干活都轻快了。擦桌,扫雪,洗衣,做早饭。井井有条的忙碌中,都要顺便瞧一眼美不胜收的四奶奶,再随口夸上一夸。

那李嬷嬷擦着铜鼎,笑道:“我说过的吧,全府就数咱们四少爷福气最大。虽说二十四岁才成的家,到底逮住了一等一的艳福呢。”

雪砚一眼瞥见了从月门进来的夫君,赶紧重重地清一下嗓子。

竹笙却还在摇头晃脑:“是呢。这下谁敢笑咱府里没一个能看的?有了四奶奶,门面上都飘起仙气了,嘿嘿嘿。”

雪砚体内的血都往脸上涌去了。

众人“嘿”得正欢,男主人已踏雪进了院子。空气中立刻刷过一波寒噤。大家一瞬都内敛了。严肃得跟铁板似的。

活泉也立刻枯竭了。

雪砚起身相迎,“规矩”都上了脸。见夫君目光不善,灵机一动地训诫道:“李嬷嬷,叫大家以后老实一点。不准对我甜言蜜语的。”

周魁的眉心狠狠一跳。

李嬷嬷领得军令一般,立刻响亮地说,“是!”

雪砚又故意把脸端得臭臭的(不像老虎,却像一只猫):“不准逮住主子就乱夸。这种轻浮风气,都给我戒了。知道了?”

众人齐声说:“知道!”

周魁盯着妻子注视半晌。片刻,梆梆硬地冷哼一声,兀自往小隔间洗浴去了。经过她时又停住,幽幽沉沉地瞥了一眼。

雪砚每一根汗毛都是乖巧的。

不敢和猛兽对视。

她对这人依然怵得很。虽然已是一夜的夫妻,可这仅仅导致她......被占有了——她这个人彻底地属于他了。而他,却一点也没有属于她。

这就是雪砚的感觉。

当然啦,除了尊贵的公主,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占有男人呢?在这世道是不可能的。

早饭丰盛得叫她眼花。

终于有钟鸣鼎食人家的气派了。

这是刘嬷嬷、春琴和小笛一手操持的。也有府里大厨房送来的一些。

相比梳头一事上的笨拙,饭的品相堪称秀色佳绝了。

雪砚头次见到一大早上就摆荤盘的。腌鱼,蒸蹄子肉,牛肉末酱。各式甜咸小菜摆了十几碟子。配着花式馒头,乳饼,春卷子。

还有栗子、榛仁、红枣和花生梅桂熬制的糖粥......

多得叫她不知如何下嘴。

只是,第一天吃夫家的饭,她也不好意思敞开了吃。馋相百出会叫人笑话的。只吃个五分饱,便停了筷子。而他在新婚妻子前倒一点不拘着,吃了她十倍的量也不止。

吃完了,两人也没讲什么话。各自歇息一会。他淡淡地说:“带你去一趟东府里。”这便是要去拜谒长辈了。

雪砚积极地说:“好。”换上了一双羊皮小靴,又披一件斗篷。抱上她早已备好的礼盒,便随丈夫往院外去了。

两个嬷嬷见她一脸欣然,颇有感慨地对了一眼:四奶奶好像对府里情况十分懵懂。只怕是爹娘瞒着她啥也没讲,就把人嫁过来了。

可怜孩子,待会儿可别哭着回来哦。

周家功勋传家已有四代。到上一代出了个绝顶奇怪的国公爷:出了名的痛恨美人。恨得不共戴天的地步了。

他一生战功彪炳,唯一一次的败仗就因中了敌国的美人计,折损了几万兵马。还害死了发妻。打那以后,切肤地领悟了“淫为万恶之首”,把府里长得稍微像样的女子全给打发了。

给儿子们娶的媳妇也是一个赛一个的丑。但却各个身怀绝技,才名傲世。这是老国公爷一提起来就觉得光宗耀祖的事,对这些儿媳老是夸不绝口。

可是到了这四爷,却是天下第一离经叛道的逆子。坚决不肯服从父亲摆布,死活要娶一个自己相中的、可心如意的人。

父子间一直斗智斗勇,鸡飞狗跳了好几年。斗到他二十四岁了,都已经封“昭武大将军”了,还连一个妻室都没有。

老国公爷抱孙心切,不得不让了一步,同意他自己去折腾一门亲事。但有一条,不准把狐狸精和祸水弄进家门。

没多久,四爷三下五除二地定下了满京城皆知的美人儿。

相看和提亲时都是请二叔二婶出的面。压根儿没要老父亲的恩准。

下婚书时,父子俩已在家里大闹一场了。

差点兵刃相见。

昨天拜堂时,老国公爷倒是去受礼了。但那只是因为宫里来了人,不愿家丑外扬才忍住了一口恶气。

再加上,还没领教这四儿媳美到啥程度呢。只是徒有虚名也未可知。要是亲眼见了这一张足可祸世的脸,只怕三尸神也会炸出来了。

李嬷嬷勾着脖子瞧四奶奶那翩翩欲仙的小模样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诶哟,我一见了她呀,心尖子都喜欢得直哆嗦。你说,谁会忍心叫她哭呀。”

刘嬷嬷粗声粗气地说:“那不一定。这世上的美人谁不是九磨十难的?我丑了一辈子,现在才知道丑的好处哩。”

“哎,倒也是......”

往南走到一个影壁,雪砚回身望了一眼。

这才瞧清自家院子的全貌。正面五间大屋子,厢房,抱厦,华庭,入目皆壮丽巍峨,雕梁画栋。大雪也盖不住它盛气凌人的华丽。

她真的嫁入了一等一的高门啊。而这个凶霸霸不可一世的丈夫,竟是几代贵勋之家养出的纯正公子爷。

这一多月来,她的心七上八下颠倒了多少次,到这一刻生米真的做成熟饭了。

这一切多不可思议。

娘曾对她说,周家的四个儿子特别争气,各自都挣下了赫赫军功。

尤其这位四爷悍猛得没边。武力、兵法和才智都像天煞星入世,曾谱写出一个“以几百精兵大败蛮夷十万大军”的神话。还有许多吃人的恐怖传说......

如今住的这地方是圣上赏赐的“大将军府”,和东面的“国公府”是打通了的。周家四兄弟已分家了,但是不分府,都和老父亲住一块儿。

这给外人一种印象,周家人的军心凝聚得像铁块似的。

一旦有战事发生,是准备倾巢而出,满门报国的。

雪砚想着想着,心里有点发虚了。

她这个在寂寞的杏花春雨里长大的弱女子,怎么能做这种人家的媳妇儿呢?

她连杀只鸡也不忍心的哎......

雪花儿满天飘飞。

一路的景致都在雪里了,入目皆空明如幻境。只偶尔在白茫茫中窥见一两枝寒梅,或苍松翠柏的一点绿,更有奇绝、丰灵之美。

他背着手走在前面,她捧着礼盒随后。

一路上和许多新婚夫妇一样,谁也不理谁。只是她不小心踩滑一脚,斜斜地栽出去时,他像背后长了眼,转身一个漂亮的“捞月”,就把人稳稳地揽在怀里了。

冷不丁撞进对方的眼睛,彼此都惊心动魄地愣了一会。她想到他这条胳膊在夜里是怎样的霸道,顿时把脸红得剔透了。

他的黑眼睛也起了风。面对眼前的她,看见的却是昨夜的她。耽搁了一会才好像不高兴地说:“走路带好眼睛。”

“哦。”她乖巧地低了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

他皱着眉,酷酷地问:“想说什么?”

她轻叹一声,带点恨悠悠的意思说:“只是一句很甜的话罢了。夫君放心,我不会讲出口的。”

周魁生生噎了半天,冷冷地转身走了。他明白糟了。这家伙胆小如鼠,却又敢于妄为。分明是个活宝没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更新慢的人也不好意思吭声啦,就简单么么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