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起轿之前,家门口排山倒海地闹腾了一会儿。锣鼓和唢呐都“人来疯”了,把这一场喜事推向了火爆的顶端。鞭炮几乎掀了王家的门楣。

在一片浓烈的炮仗气味里,雪砚正式地出嫁了。

轿子离了地,像浪里的船儿一颠一簸,要把她摆渡到二十里外的新家去了。在那儿,她将和一个悍得令人发指的汉子做夫妻,捆绑一辈子。

雪砚的心渺茫得很。

根本瞧不见未来的模样。

迎亲的长队吹吹打打,走出了近一里路。天色陡转直下地暗了,轿子里没有了光。风越来越劲,把厚棉布的轿帘鼓得直扑嗒。

雪砚发愁地想,老天爷不会彻底地撂脸吧?

过一会,陪嫁的翠儿用她的细嗓门儿喊起来:“诶哟小姐,落大雪了啊——”

雪砚忍了又忍,还是向外瞧了一眼。果然大雪已纷扬一片。和江南那种款款仙气的雪花儿不一样,这雪是带杀气的,长了爪子的。似乎是要把人埋掉的来势。

大家都有些无措了。

人来疯的唢呐都成了瘪葫芦。轿子也颠得像要翻船了。

雪砚在里头七倒八歪,满肚子哀怨无处诉。这就是阴阳先生说的“一天不能差”的好日子?这先生灌了多少黄汤,才掐算出这风起云涌的大吉日来的?

现在可怎么办呢?

这时,忽听外头一声:“停。”周魁开腔了。那醇厚的老虎声音说:“尔等自回王家去吧。”雪砚一听这话,又羞又惊,满面涨得通红。

刚敲锣打鼓送出阁的,怎能回去呢?她丢不起这人的啊。

一时急乱,满腔委屈就要化作泪河了。忽然,他一把掀开轿帘,不容分说地将她抱了出去。雪砚“诶”了一声,未及回过神,人已随他上马去了。

她惊呆了。周魁将身上皮氅一甩,严实地裹住了。一条胳膊把人紧箍在身前,便扬缰策马往城西飙去了。喜婆的声音化散在风里,“不行的,这不成体统啊——”

“小姐,你回门时来接翠儿呀——”她的陪嫁丫鬟喊倒了嗓子。

好大一会儿,雪砚的心从惊恐中回落了,认命地把眼一闭。同时,也羞得要碎了。这婚结得太不拘小节了。不,简直要无法无天了。

嫁个武夫,以后就等着瞧他怎样变着花样地“礼崩乐坏”吧!

氅衣外,风雪在横流。里头却是火热又硌人的。他强悍的气息和这凶险的天气,让她淹没到未曾有过的惶惑中去了……

事实证明,他的策略虽然太狂,却是伟大英明的。

冒着风雪一路疾驰,直接把一两个时辰的脚程压缩成了短短一刻。很快,她便听见了欢腾的呼喊声:“太好了,将军回来了!”

“雪这么大,都担心你们今天赶不回呢!”

喊声夹叠着欢笑声,忽远忽近地卷在这风雪中。许多人迎了出来。透过眼前的大红绡盖头,她瞧见一座灯火通亮的府邸。满座宾朋,人影幢幢。

他抱她落了马,略整仪容。雪砚腿脚僵麻,脸上滚烫。这一刻只觉盖头太薄了,恨不能把泰山挪来挡住这满脸的羞惭。

她哪里是正经出阁的小姐?她是土匪下山现抢的新娘啊。所幸也算情有可原,周家想必早习惯他这狂人的作派了,也没人大惊小怪。

一番闹嚷嚷,鼓乐便欢天喜地奓开了。又是一个火爆的高峰。

一妇人上前搀扶她,给她怀里塞个大瓶儿,领着跨火盆去了。嘴里唱一堆的吉祥话:“新娘跨鞍,福禄平安;新娘跨盆,财源滚滚;新娘抱宝,白头到老……”

接着,被一堆人簇拥着,去一侧画堂拜了天地。司礼的人拖腔唱道:“礼成,新人送入洞房——”在一片男男女女的起哄声中,夫妻的名分便算正式落实了。

雪砚全程一抹黑,浑不知天南地北。

她只顾端着新娘的美姿仪,由别人去作主。两个全福婆子搀着她,送入了一个温暖的房间。满嘴吉祥话地铺好床,请她坐到上头。

这就开始“坐帐”了。新娘一天不吃不喝就为这事。要把福气和贵气“坐”住,不能下床瞎晃悠。就连去更衣、洗浴也是不成体统的。

虽然她的体统已被破坏殆尽了,雪砚并不打算破罐子破摔。仍想认真地坐一坐帐呢。婆子在身边说:“几个丫头守在隔壁,夫人有事只管喊一嗓子。”

她轻柔地应了,便听到婆子们去了。

屋里只剩她一人。这一天的狂风大浪总算暂歇,饶她一会儿清静了。

雪砚慢慢嘘了一口气。骨头都要散架。

透过红绡,她能瞧见桌上燃着一对大蜡烛。屋里有一股好闻的檀木清香。外头,风雪正在张牙舞爪。那肆虐的声音,冲淡了前头宴席上的丝竹旖旎和人声芜杂。落入她耳中,一切别具杳静之美。

这颗心,便渐渐地安住了。

以后,这儿就是她的归宿了。雪砚的心里淌过一丝特别的感觉。独坐一会,终究又坏了规矩,掀起盖头向屋里瞧去......

好一个阔朗的居处啊。想必他不喜太拘着的,屋里没有多余的隔断和屏风。只干净地摆设着一水的黄檀家具,布局得飒飒漂亮,凛凛大气。

对着门的墙上,挂一幅文山先生的“猛虎一声威震山岳图”。老虎健壮硕大,作狰狞扑杀之态。那凶霸霸的样子和她那夫君像一个娘生的。

靠左的闷户橱上,摆着一盆虬枝红梅。应季吐了蕊,香枝格外傲艳。

雪砚瞧得还算满意,重新放了盖头,做回了一个“规矩”的新娘。其间,又从床头矮柜上拿一块玫瑰糕续命,喝几口香茶润喉,却也不敢太贪嘴的。

渐渐,雪夜阑珊了。好像已过去很久了,久得她忍不住开始期冀新郎喝醉了,今晚的洞房也被他不拘小节地省略了——门却在这时忽然开了。

高大的夫君一身寒气地登了场。

她好容易安稳的心,疯狂痉挛了一下。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床边时,步步都踩踏着她的心。煞气荡过来了,她的心里便像一群铁马嘶入,彻底乱糟糟的了。

他走过来,拿一杆秤把盖头揭了。

她这张上轿前已验过货的脸蛋,终于在对的时间重新揭幕了。雪砚干咽了一下。两只眼珠不停闪躲,惊慌得不可收拾。

对一个自小隔绝在闺中的少女来说,这一刻实在太艰难了。羞涩和恐惧像两座黑山压着心口,她几乎要崩溃了。

可是,她王雪砚还算有一点出息,好歹支着这把细骨头没昏过去。

她颤微微地抬眼望着他。

他的脸依然是森严的派头。眼里深不见底,装着严酷的凛冬。春的柔情与怜惜是不存在的。起码,她一丝也没感觉到。

雪砚使着九牛二虎之力,才憋出一声轻轻的:“……夫君。”

他的喉咙里“嗯”了一声,十分低沉霸道。却没有相敬如宾地回她一声“娘子”。雪砚瞧得明白,他这人极不爱说话。

这张嘴只用来吃饭或吃人,软语安慰一个怕得快死的妻子却是不可能的。

这时,周魁拿起一旁的酒壶,慢悠悠地倒了两杯。无表情地递给她一杯,也在床边坐下了。

并排而坐时,两人体格的对比立刻被强烈凸显出来。她心惊肉跳。觉得再狂吃十年的饭,也承受不起这位壮士。

合卺酒,是以饮苦酒的姿势饮下的。她还以为是果子酿的,甩头就倒进去了。没想竟是从未喝过的烧刀子,直呛得欲生欲死。

雪砚死死忍着,硬是没敢失态地咳嗽。

脸都惨白了。

周魁冲着抖如病鸡的妻子注视片刻,伸手把她的泪抹去了。然后,这只手就干脆没拿走,赖在了她的脸上。

她被他的动作定在了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这是一只武者的大手。指腹上粗厚的老茧凝着冷铁的触感和气味,一一滑过了她的腮颊,下巴,眼睫,嘴唇。就这样慢慢地来回着。

小鹿在虎爪的安抚下,快吓出一个不得了的好歹来了。她根本弄不懂这动作的意思。是一种特殊的调情,还是想割一块腮肉下来,蘸点酱油醋整一顿夜宵?

娘给她参学的小册子连字带画几十页,哪一页也没说丈夫会反复地捏嘴巴子。雪砚给捏得浑身发毛,从头到脚地发冷。

她的眼珠来回读他的脸,觉得实在不大像要整夜宵。

那,那就是第一种了?

雪砚脑子浑浑地想,自己是不是也该礼尚往来一下?

册子说,这夫妻间的相处最讲究“得趣”二字。趣,并非貌美就完事的。必须有来有往,有唱有和。顶着一张芙蓉花貌,却像个直挺挺的僵尸由人摆布,这种人别想有“夫妻之爱”。

虽然她嫁了这么一个丈夫,内心却并不放弃对“恩爱”的奢望。好歹也算有了自己的家,怎能不竭力争取活着、争取美满呢?

这般一想,雪砚的心里就有想法了。犹疑着把手冉冉抬起,也朝他脸上伸过去了。她这动作一出来,周魁的手就停住了。

一对幽寒的黑眼凝视着她,似乎不太相信所看到的。

雪砚被他一瞅,脑瓜子瞬间清醒了:这一旦伸过去,只怕比摸了老虎屁股还严重啊。于是,手无处可去地滞了一会,在他肩旁虚晃一枪,又乖乖地收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