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周家来相看的前一天,王家接二连三地出现了凶兆:几条红鲤肚皮朝天,做了池子上的浮尸。

乳娘的猫滑胎小产了。

亭边的瘦石轰然瓦解,砸毁了一树桂花……

毛脚女婿还没亮相,王家的生灵已被煞得不轻。

其人之恐怖可见一斑了。

周魁,字四星。大夏建元以来第一可怖的猛将。十五岁起便是沙场一条狂龙,把周边蛮夷打得几乎绝了种。

民间盛传,他爱吃人肉。常把俘虏活杀现宰,生吃里脊。渴了也不饮水,却要剌开俘虏的脖子,趁热喝一碗人浆。

这是一尊现世的大夜叉。狼群见了要夹尾巴逃三里的。夜卧坟岗,能把远近的鬼都吓哭的。下河洗澡,能毒死一河鱼的。

他的血腥骇人传说一簸箩也装不下。

如今,却要做她王雪砚的夫婿了。

王姑娘受不住这抬举。早上得了娘的传话,身上冷汗如蚯蚓出洞,扭扭曲曲地往下爬。从头到脚地发冷。

柳氏也叹女儿命苦,在院子里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仰天控诉,“要是亲爹在世,也不至于拿女儿去攀这死人的富贵啊。继父老子不一样,他不管女儿死活。”

娘哭得真情无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桃树上抹。

把那倒霉桃树抹得晶晶亮,结了胶似的。

王雪砚听这话不太公道,只得忍了惊怕先劝娘。“娘别哭了。父亲待我恩重如山,他也没法子了。”

“他当然没法子!在家对我横鼻竖眼,一出门就囊包。掉片树叶也怕砸烂脑壳!”

“不能这样讲嘛。父亲听了可要多心呢。”雪砚说。

此事真的不能怪继父。

家里养个美貌闺女,等于一盆祸水悬在门头啊。

先前在江南地方上,就差点被巡抚大人强娶为妾。幸亏继父奉召入太医院,举家迁居京城,方才逃过了一劫。

这一年多来,她安处深闺,足不出户。却不想“美名”自己长了翅,悄悄在茶坊酒肆间飞遍了。如今全京城皆知,王家女儿有绝世之美,宛似“画中仙”。

那些虎狼贵族,怎肯放着一个仙女太平地自生自灭呢?

于是,就有了魏王想纳为妾,再有陈阁老之子欲娶为侧室。这些日子,继父与这两家推三拉四地转磨盘,天天回来一脸辛酸:“哎呀,老夫快累成一头驴啦。”

继父没把她嫁去作妾,已是第一等的慈父了。这京中官场杀机四伏,他在那些人精之间套巧儿,必是辛苦至极的。

如今既得周家青眼,不如就抓住这根救命稻秆罢了。嫁个爱吃人的夫君,等于有了猛鬼镇宅,那些垂涎美色之人还不得一边歇歇去?

雪砚计较一番,忽然觉得胆气壮了一些。她想,赌一次命又何妨?虽说是嫁与一个夜叉,好歹也是堂堂的正室呢!

雪砚把牙一咬:“娘莫哭了,传出去也不好听。此事全凭父亲作主吧。”

娘眨巴泪眼瞧一瞧她,认命认得飞快:“哎,也只能如此了。”

第二日,周家的人便过来相看了。

大夏建朝以来,世风日渐活泼。婚俗上也奔放了一些。两家交换八字前,男女会在父母监视下互瞧一眼,甚至谈一会话。

确认可以和对方共担繁衍之大任了,再继续三书六礼的老一套。

卯时方过,雪砚就被娘张罗起来了。摁在妆台前梳头。娘咬牙切齿地把头发绾来卷去,像要揭了她的头皮。

昨日哭得像要丧女,今日却喜气盈面,满心想促成好事。娘这人全身是戏。怪不得把继父吃得死死的。

雪砚的心里亮堂得很:娘在她面前又哭又唱,好像这女儿是天下最堪怜惜之人;其实,不过是演一场母女情深,顺她的毛捋呢。

私心里,倒恨不得拿条帚、簸箕打扫她出门,把这盆祸水端别家去,省得继子被勾得没了魂,迟早惹出家丑来。

雪砚心想,不管相看下来如何,她都要主动把自己这盆水泼出去。彻底成全爹娘的清净。

除非那周将军不中意。

可他怎会不中意呢?

她这么美,只怕会把他的眼闪瞎瞎了呢。

巳时三刻,前头正厅骚动起来。周家的贵客已驾到了。娘紧急吩咐她一番,便疾风摆柳地走去前头,指挥丫鬟们端茶倒水。

雪砚心慌慌地坐一会,便按娘的指教进了园子。端一碗香炒米,假装悠然地喂鱼。只等周将军一会子来游园,便在这里“偶遇”上,“顺势”地相看相看。

这池边种着一溜的菊花,细叶舒卷,在秋气里开成一片斑斓的黄白红紫。她穿着丁香色云绸对襟袄儿,白纱挑线的裙,白绫鞋儿,与这艳乍夺人的秋景相映成画……

好一个天上掉落的仙子啊。

丫鬟们瞧见了,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们却不知,此刻的仙子小姐血气严重失调。

脸是滚烫的,屁股以下一片冰凉。

隔着一座假山和回廊,她能听到男人们的傻笑。哪条嗓子是周将军的呢?雪砚心里乱糟得很。手上无知觉地天女散花,把炒米洒在水上。

丫鬟翠儿白着脸跑来,惊惶得好似被鬼追了,“小姐,我瞧见啦!”

“诶,瞧见了?”

“样子好可怕。”

雪砚瞪着一双标致的毛毛眼儿,惊怔道:“该不会丑得像野猪吧?”

“倒是比野猪俊些。就是盯人一眼也太可怕了,我差点昏了。”翠儿气上不来似的喘一会,掩嘴告密道,“大家都在说笑,他一句话也没有。比庙里的天王老爷吓人呢。”

雪砚嘴角一颤一颤,逞强地假笑着。也不说什么。只是恍惚出神,又抓起一大把香炒米从指间漏下去了。

今天的鱼儿们都不饿。不知死哪去了,一条也不肯上来进食。清波上,密麻麻地浮了一层炒米。梨花屑似的。

过一会,爹娘领着一行客人进了园。雪砚心里一跳,好似被毒针戳了一下。双目赶紧垂帘,只瞅水面不敢瞧人了。

她家虽是小门小户,管束女儿却也有一百零八条清规。以至她平生见过的外男,正经数不出十个来。此刻的羞涩和恐惧快溢锅了。只觉耳中轰鸣,两眼茫茫。

娘假模假样地说,“哟,我家姑娘正好也在。”

周家一妇人接了词:“正好正好。如今各家都讲新派,不讲盲婚哑嫁。怎不喊小姐一起吃茶?”

爹古板地来一句“不可”,以表家教之严。不随新潮,只尚古风。这时,说媒的两个大人从旁撺掇两句,爹娘才不甘愿似的同意。表示就让周将军与小姐远远说一会话。

这一套的虚伪做作,叫雪砚真想跳池自尽算了。可现在每一家皆如此,再羞再怕也得忍过这一时去。说话间,周将军就踱步上了小石桥。

长辈们便在亭子里吃二道茶,谈笑风生,互相吹捧,假装瞧不见这里。

雪砚把颤微微的目光抬起来。看到是一个极高大的男人,身穿织金玄色的麒麟袍儿。巍巍然顶天立地的气概。

她在女子中算高挑的,被他一比却成了矮子。必须仰脸才能一睹尊容。

这是一张冷冷的臭脸。眉峰如刀;眼是寒冰淬过的。右鬓边有一条狰狞长疤。算是半破相了。丑倒不丑,就是十足的凶神样。

通身的煞气能要人命。

雪砚被严重煞到了。两眼迷瞪,不敢有一丝妄动。生怕一动,就会激起对方的扑杀似的。虽明知这不可能,脑中却不可遏地冒出一堆的残暴画面:

小鸡被拧断脖子了。兔子被开膛了。羊羔被扒皮了。

她的血液在身体内乱颤。

周魁板着他冷酷的臭脸,把她从头到脚“相看”了一遍。目光又在炒米的木碗上停一会,便转身离开了。一句虚礼的话都没讲。

好像并没有为她的美貌丢魂。魂来了,又跟着他走了。

到了上方亭边,媒人逗趣着问:“诶,这么快就完了。贤侄果然是豪爽人,直接给话吧?”

雪砚听见他说:“我没意见。但看小姐意思。”音声很粗,是一条老虎的嗓子。

所有的目光飞过来,麦芒似的扎在雪砚脸上。她羞得没地儿藏,头快埋进炒米中去了。真是恨透这新派风尚,哪有叫闺阁女子当面表态的?自古也没这道理。

她忍无可忍把身一转,避到附近假山的山洞里去了。活泼的媒人便引领大家笑起来。讨厌死了,叫她想诅咒人。

不一会,娘哈着腰踅摸进来,连拉带哄,把她牵至外头角落的一棵榆树下。

娘先发愁地叹口气,才说:“哎,相貌是凶煞了一点,倒也有特殊的俊气。瞧不中只管说,你爹就是拼老命甩了周家的脸,也不会委屈了你呀。”

雪砚心说,哼,娘又来哄傻子呢。昨日还说继父老子不管我死活,今日却要为我拼老命了。唱戏也该严谨一些嘛。

方才受一场惊,她自然一百个不乐意的。想到将来为那人生儿育女,心里怕得揪起来。再想到生的儿女若是肖父,等于有了一窝的煞星。就太可怕了!

可是,她更怕被陈阁老之子和魏王谋去做妾;也怕赖着不嫁,随时会被经常装醉的继兄轻薄了去。无父的可怜女子啊,毕竟是没几条活路的。再不乐意这样的女婿,也只能是他了。

雪砚垂眸,硬着心肠说:“女儿全凭爹娘作主。”

娘一听高兴起来,把她的脸又捏又揉。“成咧,我的乖肉!”就径直找外头“给话”去了。外头一阵热闹,皆大欢喜。

就这样,雪砚的一生着落在一个可怕的武夫身上了。她倚着石头,任由自己瘫痪一会。洒了几滴泪。然后报复谁似的,把木碗里的炒米填进嘴,一口一口地全吃光了。

作者有话要说:呃,这篇文更新较慢。是两天一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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