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马奴和小姐

如果有外人在此,势必会为沈危刚刚那一声“芳菲”所震惊。

原因无它。

付芳菲正是前任天督城城主付东流的独生女,沈危的妻子。

女人一头乱发毛躁枯黄,瘦得双颊微微凹陷,脸色也很憔悴,只有一双眼睛明亮通透,昭示着女人昔日的容貌。

付芳菲确实算不上是大美人,但细看她五官眉目,便会发现有种格外平易近人的古典之美,她是属于那种越看越好看的长相,哪怕憔悴至斯,也还保留了三分娴雅的风韵。

沈危把那只马驹布偶放到一边,半跪到付芳菲身旁,抬手替她将散落在脸颊边的乱发拨到脑后,双手捧起她的脸,温情脉脉地凝视着她。

“芳菲,你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女人半仰着头,定定地回望着,浅褐色的瞳眸上好似蒙上了一层水雾,懵懂无知,清澈单纯。

她像在看沈危,又像是透过沈危看到了别的东西。

地上那滩黄色的泥巴忽然人立而起,慢慢凝成一个短腿短手的火柴人模样,滑到付芳菲身边,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

付芳菲像是猛然惊醒,“啊”地大叫一声,手脚并用,用力推开沈危,抱着小泥巴怪从地上爬起来,躲到屏风后头,从镂空的雕花里偷觑,瑟瑟发抖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沈危方才顺着付芳菲的力道,被推得一个趔趄仰倒在地。他倒也不显狼狈,起身后朝屏风那边跨出一步,就听到女人惊声尖叫。

“啊——我叫你别过来!你走——你走啊!”

沈危站住不动,眸光微沉。

当年付家被屠门,付东流遭不归寺的寂照禅真,现太阴宫大护法怒佛尊者枭首后,沈危本是有意要留付芳菲一命的。

他虽不爱她,但她至少当过他几年妻子,没有爱,那么多年朝夕相处,多少也生出了一点情分。

他最初虽是被迫娶的付芳菲,但付芳菲全心全意的爱恋曾经给过他一点点温暖和动容,他确实舍不得对她下手。

其实当年沈危年纪尚轻,也没有摸清楚自己心里头的想法。

天督城几乎每过数百年便会发生暴/乱,城主易位,改替乾坤。

在付家之前,坐在城主位上的家族姓沈,沈危便是昔年被付家推翻的沈氏一支。

付家杀沈家而夺位,屠尽沈家嫡脉满门后,其余旁支皆充为付氏门下奴仆,如无例外,这奴仆的身份将世代相传。

也许是数百年流转而过,付家的气数也到了。

沈姓的奴仆中出了个沈危,付家的女儿中出了个死心眼的痴心种子。

付芳菲从小丧母,父亲付东流又终日忙于家族事务,对她关心不足,她也没个兄弟姊妹,旁支的姊妹看她体虚病弱,担心和她靠得太近,若是出了事便要背锅,也都同她不甚亲近。

故而付芳菲一直觉得活得很孤独,直到那个有着一身反骨,眼神倔强的小马奴闯入,付芳菲枯燥的生活终于染上一点绚丽的色彩。

小马奴沈危不怕她,也不把她当成高高在上的付家大小姐。

他会给她编草蝈蝈,教她吹叶子笛,带她到山林里骑小红马,和她一起帮小红马接生,从天督城外偷偷给她带糖葫芦和冰粉。

他会当面嘲笑她愚笨,平地走路都会摔跤,也会在她扭伤脚后,默默背她走上十几里山路,在教养嬷嬷发现之前将她送回房。

小马奴沈危为她挡过剑,受过伤,流过血,可付芳菲心里明白,这少年并不爱她。

少年喜欢的是她父亲房中豢养的那只白龙女,从二人初见时,沈危那惊艳到挪不开眼的目光中,付芳菲便明白了。

虽然她身为天督城城主的掌上明珠,有着很多人难以企及的,高高在上的地位,可在这份情窦初开的爱恋中,她是自卑的。

她羡慕沈危,拥有健康的身体,不像她这样先天患有心疾,天天都要喝药,从小就被医士断定活不长久。

她更羡慕白龙女的美貌,若是她不再病容憔悴,若是她也能拥有白龙女那样艳冠群芳的容貌,是不是就能让心上人多看自己一眼?

少女情怀总是酸涩如诗。

十六岁那年,在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之后,付芳菲终于做了一件生平以来最大胆的事情——她把父亲的炉鼎,那个名为“小白”的白龙女偷偷放跑了。

白龙女逃出天督城的那晚,暴雨如瀑,她撑着伞,顶着风雨来到马厩旁的小屋中,推开小马奴沈危的房门,双眸晶亮,微笑着告诉他:“我把小白放走了,等她逃得远远,等父亲忘记了她,我再送你出天督城。”

少年捂着肩上的剑伤,呆愣愣地看着她,说:“你、你说什么?”

付芳菲收起雨伞,步入屋中,走到少年面前,怀着临终前最后一点疯狂,鼓起勇气,张开双臂,环住少年劲瘦的腰身,轻轻将脸贴到他胸前,哽咽道:“小马奴,我日子不多了,作为朋友,我想最后为你做一点能让你高兴的事情。”

“小马奴,你知不知道,我、我喜……”

欢你呀。

这句喜欢还来不及说完,她便觉心头巨痛,心脏沉沉地跳动着,眼前忽明忽暗,忽而心神一驰,彻底陷入黑暗中。

等付芳菲再度清醒过来,才发现父亲因为炉鼎走失一事震怒异常,派出无数暗卫缉捕出逃的白龙女。

父亲怀疑白龙女出逃与沈危有关,但顾念她对沈危的感情,只是将人打个半死,投入水牢。

那时付芳菲的心疾已经到了无法救治的地步,她昏昏沉沉,不知日夜,偶尔清醒过来片刻,也虚弱得连话都说不了。

在她弥留人世的这段日子里,很多事情都超出了她的预计。

付东流派出的杀手杀死了出逃的白龙女,剖腹取胎,本欲将那龙胎带过天督城,为女儿延寿,岂料龙胎半路被人劫走,不知所踪。

付东流失去了一个优质的炉鼎,唯一的爱女又命在旦夕,忧愤交加,一夜白头。

女儿的死讯从医士口中传到他耳内时,付东流只觉天打雷轰一般,顿时老了好多岁。

正在他准备白发人送黑发人时,忽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这个声音自称可以帮他救活女儿,只要他按照提示,前往某处洞天福地取一物便可。

此物,便是太阴炼形之术所需的“秽土”。

付东流按照那来自冥冥之处的声音提示,从洞天福地中带回了秽土。

任谁都想不到,这传说中的秽土居然是一团看似平淡无奇的黄泥,扔在路边,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付东流压下了女儿身亡的消息,偷偷用太阴炼形之术将女儿复活了,而剩下没用完的一点秽土,则被他小心地收藏起来。

这复活之术的施展,全程都是付东流亲力亲为,就连复活女儿之后,他都不曾对女儿吐露半字真相。

复活重生的付芳菲为了保住沈危的性命,跪在付东流书房前三天三夜,执意要下嫁给沈危。

死去活来一遭,付东流对于独生女儿怜爱更甚,最终拗不过女儿的心意,点头答应了。

付东流以为沈危对那白龙女不过是贪恋美色,毕竟二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又怎么可能生出真正的感情来呢?

只要他对这个倒插门女婿好一点,给他想要的地位和权势,他定然一转头就能将少年时那点可笑的暗恋忘了。

可付东流低估了少年沈危心中的恨意。

这种恨不仅源自于心爱之人被杀,也源自于沈氏被付家压制数百年,后代子孙只能代代为奴,趴在付家人脚底下摇尾乞怜的耻辱。

龙女小白的死,让沈危看清了一件事实——像他这样卑贱的出身,又怎么可能真地和高高在上的付家大小姐成为朋友呢?

小白是付东流那个老贼的玩物,他也不过是付家大小姐手掌心里的玩物罢了。

从此之后,沈危满心满眼只有为心上人复仇,是仇恨支撑着他舍弃尊严和自我,对付东流卑躬屈膝,对那个名义上是自己妻子的女人曲意逢迎。

可等到沈危真地报了仇,踩着付家人的血坐上了天督城城主之位,他一回头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后空荡荡的,除了这座天督城,所爱所恨,全都成空。

小白死了。

付芳菲恨他,付东流被枭首那日,付芳菲便在自己屋中上吊自杀。

虽然因着太阴炼形之术的缘故,付芳菲近乎拥有了不死之躯,数次自杀都未能死成,但家族覆灭,父亲惨死,丈夫背叛,种种打击之下,她终于疯了。

可即便她疯了,潜意识里还是怀着对沈危的恨。

每每沈危靠近,都会引发她激烈的抵抗和反应。

就如现在一般,付芳菲又哭又喊,大叫着让沈危滚出去,沈危见她情绪实在太过激动,为了让她稍稍平静下来,只能退到殿外,合上殿门,坐在门槛上,仰头看着宫殿上方用幻术凝出的夜空。

坐了一会,沈危忽然起身走到长廊尽头,从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里拿出一只竹枝扫帚和簸箕,走到行道上,亲自动手清扫地上的杂物。

扫帚的竹枝从青石地面上划过,发出“唰唰”的声响。

大殿中的付芳菲听到门外的响动,慢慢走到殿门后,透过殿门的格子偷偷往外窥视。

沈危知道妻子躲在门后看自己,但为了不惊扰她,他没有回头,只低着头扫地。

付芳菲看了一会,发现那个让自己恐惧的男人拖着扫帚越走越远,便悄悄拉上门栓,将殿门锁了,然后抱着小泥巴怪走回去,捡起地上的小马驹,抱着两个东西走到床上,整个人缩到角落里,又开始唱歌。

“月光光,照地堂……”

沈危扫完地,回到殿门前,侧耳倾听,听到殿中传出均匀的呼吸声,料想妻子是闹累了,睡了过去,略施小术,撬开殿门,悄无声息地走到床榻边坐下。

付芳菲抱着那只小马驹,整个人蜷缩侧躺着,双眉紧皱,便是睡着了,也睡得极不安稳。

沈危伸手抚向女人皱成“川”字的眉心。

手指即将触碰到时,又倏然停下。

最终,调转了个方向,轻轻穿过女人散落在肩头的头发,以指为梳,温柔地梳到发尾。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恍如梦呓。

“那一年下着暴雨,你来找我,你问我,知不知道你喜欢我。”

“你问错了。”

“你不该问我知不知道,你该问我相不相信。”

“我卑贱如草,你高高在上,我们两家隔着世仇呢,便是没有小白的死,也注定是没什么好结果的。”

“我修炼的路子有问题,当年心性暴虐,无法自控,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应该不会杀付家那么多人。”

“算了,不说了。”

“你好好睡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沈危叹息,俯下身,小心地在女人头发间落下一吻,起身离去。

沈危离开后不久,原本熟睡的女人忽然睁开双眼。

女人抬手摸向刚刚被沈危吻过的地方,手上青筋浮起,猛然发力扯下一撮头发来。

她用力地将那撮头发掷到地上,浑身发抖,咬着手指头流泪道:“沈危,沈危……”

女人口中反复念着男人的名字,浅褐色的瞳眸中不再懵懂,取而代之的是深切而疯狂的恨意。这两个字在她舌尖上缠绵辗转,每个字都带着付家人的鲜血。

小泥巴怪从榻脚上直起身,抱着女人的脚,将圆圆的黄泥脑袋贴上去。

它不会说话,也没有五官,无法表达情绪,只能用这样的手段安慰主人。

女人喃喃道:“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虽是说着这样的狠话,可女人眼中泪光涌动,不断垂下泪来,幽幽的风穿过殿门,吹到她身上,单薄的中衣紧贴,吹得纤弱的身姿越发显得单薄无助。

女人脑中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别哭,别哭,我会帮你的,我会帮你杀了他。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女人自言自语地回应着脑海里那个声音:“真的吗?”

“你到底是谁?”

“你既然能帮我杀了他,为什么不把我从他手里救出去?”

“我不想再装疯了,再装下去,我真的要疯了……”

脑中那个声音轻轻一叹:“好姑娘,你再坚持一下,等我……”

“等到什么时候?”付芳菲问。

可那个声音又彻底消失了。

自从数次自杀不成后,沈危看她的眼神就变了,似乎不再把她当人,而是当成了什么奇货可居的物件。

夫妻多年,付芳菲虽被沈危的温柔假象骗了许久,却也知道,若死不成,落到他的手里,自己只怕会比死更难受。

于是她怀着赌徒的心态,赌沈危心中对自己尚有一丝怜悯之情,她开始装疯,希望沈危能放过自己,只要有机会逃出天督城,她就可以集结父亲的旧部,卷土重来杀了沈危。

可付芳菲没想到的是沈危还是不肯放过自己,他对外宣称付家大小姐已经自杀身亡,却将自己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湖底龙宫中。

她死不了,也逃不出去。

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她真地,快要疯了啊。

谁来救救她?

谁能救救她?

……

江玄在天督城小住了两日,打点好了一切,准备好婚书聘礼,便和沈危一起前往冬藏仙府,预备在几日内将三书六礼,迎亲纳彩全都办了。

毕竟夜长,梦多。

他无法将眉山夫人软禁太久。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这章,突然很想感叹一句,女孩儿真的要富养,尤其是精神上的富养。

&放个预收哈,这本写完,下本就开这个,感兴趣的可以收藏下~~

文名:《无法救赎的反派薛师兄》

文案:

薛宁是天元道宗的执戒大弟子,是个究极反派。

他骄傲、冷血、禁欲、多疑、邪恶、强大,最擅掩饰自己,蛊惑人心。

救赎薛宁的难度,堪比叫三伏天下大雪。

裴翠的任务就是拯救他or在大结局之前杀了他。

第一次,裴翠穿到薛宁幼年时,又当妈又当姐地照顾了他大半年。

可这小狼崽子一反手,眼都不带眨地将她送入饕餮口中,偏生她还一点没觉察。

第二次,她穿到薛宁少年时,想着用纯纯的少女爱恋打动他。

结果一顿操作猛如虎,最后才发现对方就是拿她当猴戏看,消遣完了,还顺便捅了她一剑。

第三次,她穿到薛宁青年时,他已经羽翼渐丰,有了不少追随者。

裴翠:特么这就是个没法救赎的锤子老娘还是跟他拼了吧!

裴翠勤修苦练,打算出山后就找反派拼命去,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出师,薛宁就率人打上门来,指名道姓要师门交出她。

裴翠:???啊不是,她马甲掉了吗?

师长们:太好了翠翠你就去他身边当卧底,回头咱们里应外合干掉这个大魔头!

裴翠:?哦,好吧。

裴翠收拾包袱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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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翠下山后的第一百三十一天#

今天翠翠干掉反派了吗?

嗯……应该快了吧?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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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翠下山的第三百六十五天#

勿忘峰上,正邪大战。

她一剑刺入薛宁心口,心想:这个反派果然无法被救赎。

薛宁握住她持剑的手,笑如春风:“翠翠,你说得很对。”

裴翠:!!!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他不需要她的救赎,他只想要她完全绝对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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