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兄长与妻子

被唤作“玉凝”的女子嘤嘤啜泣,下一瞬,哭声和说话声便都消失了。

姜虞猛然反应过来,恐怕是里头的人开了隔音结界。

西门家的营帐虽是临时搭建的,用于搭建营帐的材料却很特殊,完全不透光影,人在外头,根本看不到里头的人在做什么。

里头二人究竟在说什么?

西门闻弦为何要突然将隔音结界开起来?

姜虞心里觉得这里头恐怕大有猫腻,急得用小爪子在草地空抠出两个小洞来。

营帐之中,名为“玉凝”的女子生了一张芙蓉玉面,虽然身着粗衣布袍,却掩不住她的天然颜色。她虽然已经过了知命之年,看着不是很年轻了,但遥想年轻之时,必然也是个艳绝四方的大美人。

玉凝手里缠着一串佛珠,秀颈低垂,手指慢慢拨着那佛珠,颓然道:“大哥,当年那件事是我做错了,这方如是特地将夫君掳来此处,必然不是什么巧合,她就是为游仙村那一百多条人命报仇来的。”

“大哥,如果真地要找一个人来抵命的话,就让我来吧,是我对不起夫君。”

西门闻弦双手负在身后,在玉凝面前走来走去,听到这句话,忽然停住脚步,怒道:“你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你这般说,岂非是说当年我不该派人杀了那妖女和孽障?”

玉凝紧紧攥着手里的佛珠,眼泪纷纷而落,摇头道:“大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虽然龙女相思是太阴宫的护法,夫君身为西门家的弟子,本来不该跟她有任何纠葛……可我,我只要一想起当年游仙村满地尸体的模样,想起那个孩子才四、五岁就……我就,我就觉得夙夜难寐,寝食难安。”

“是我的罪过,当年我应该大大方方地拿了和离书与夫君一别两宽,我……我不该向大哥你哭诉。”

西门闻弦侧首凝望着这张与亡妻相似的容貌,还有这副与前妻如出一辙的温婉脾性,心头蓦地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眼皮子一跳,怫然喝道:“荒唐,这件事你有什么错?!”

“闻雪明知他的大嫂,我的妻子,是被太阴宫的妖人折辱而死,他就不该对太阴宫的妖人生出任何感情!”

“他更不该与那妖女生下孽障,也不该在与你成婚之后还和那妖女藕断丝连!”

“我不杀了那妖女和孽障,难道要等我百年之后,闻雪接任家主之位,再将锣鼓喧嚣地将那妖女和孽障接回西门家来吗?!”

“若说有错,错也只在我。”

“是我看走了眼,我不该派西门闻雁那个废物去办此事。谁知他会突然发疯,连杀一百二十多人。”

西门闻弦说完,长长叹了口气,微微俯身,双手按在玉凝肩上,说道:“玉……弟妹,闻雪的生死,我这个亲哥哥怎么会不在乎?你好好待在营帐里,救人这件事便交给大哥。”

玉凝有些别扭地扭了扭身子,无措道:“大哥……”

西门闻弦像是突然发现自己失态,飞快放开双手,倒退几步,猛地闭了闭眼。

玉凝和他的亡妻是堂姊妹,二人实在生得太像了。

年纪越大,西门闻弦便越常回忆起当年年少时与妻子的新婚燕尔。

他的妻子玉真儿,本是药师谷玉氏旁支的一个庶女,按身份来说,和他本是不相配的。当年他同父亲提出要娶玉真儿为妻,曾遭到父亲大力反对。

父亲说,他应该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这样日后不管是对西门家也好,还是对他自己也好,助力将会更大。

可少年时的他心比天高,傲气得很,不屑道:“若我不能靠自己扛起西门家,还要借妻子娘家的势,那这家主之位,您也别传给我了,省得砸在一个废物手里。”

父亲听完之后,先是大怒,抽了他十几鞭子,继而又丢开鞭子,指着他哈哈大笑,道:“你这狂妄自大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迟早有一日要叫你狠狠吃几回苦头。”

他看见父亲笑了,双眸一亮,欣喜道:“如此说来,这桩婚事父亲是允了?”

父亲摆了摆手,无奈道:“随你去了,我若再强行阻拦,只怕你要把这天捅破。”

他一听此言,立刻从地上跳起来,大声唤来府中操持俗务的官家,要他立刻安排人到心上人家里提亲。

后来,父亲渡劫失败,骤然离世。

外头世家环伺,虎视眈眈;家族中波涛暗涌,不服者蠢蠢欲动。

西门闻弦以少年之龄继位,一肩扛起家主重担,首次出师,就一剑挑翻了秋思仙府的七名锋,一战扬名。

这一路走来,虽有波折,但都被他轻松解决了。

西门闻弦就像传说中那些天之骄子,生来优秀,普通人学上几十遍都学不会的东西,他看一眼就能上手。

这种优秀和权力的扩大,益发助长他的骄矜。

直到春风剑虞春秋代表师门前来挑战,他的骄傲才第一次被人无情地拉扯下来,踩在地上。

后来,他的狂妄自大果然如父亲生前所言,让他吃了许多苦头。

因为狂妄,所以战败后,他颓丧了数年,一蹶不振,甚至对妻子恶语相向,而致夫妻离心,渐行渐远。

因为自大,所以他轻视了太阴宫的偷袭,致使妻子被魔道之人掳走。

又因为骄傲,他无法承受妻子被掳,然后又被打败了自己的人救回的耻辱,然后他将这满腔怒火化为冷漠,尽数倾洒在妻子玉真儿身上,最后导致玉真儿再也无法承受,悲痛自杀。

直到玉真儿自杀之后,西门闻弦才幡然悔悟,但已然追悔莫及。

因为内疚,他给亲弟弟挑选了与亡妻容貌相似的玉凝为妻,但她们姐妹俩实在是太过相像了,甚至西门闻弦几次醉后,都将玉凝误认作是亡妻。

其中有一次,甚至还做出了逾越的事情来!

但好在,那件事情并没有任何人看见,就连玉凝自己也不知情,否则西门闻弦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弟弟和弟妹。

西门闻弦慢慢睁开眼,又安抚了玉凝几句,忽然眉目一凛,喝道:“谁?!”

然后他一挥手撕开隔音结界,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掠出营帐。

营帐外。

清冷的月光落在山谷间,寒风拂动草茎,发出“呼呼”的声音。

一名身着白色衣袍,玄色鹤氅的少年站在营帐附近,看见西门闻弦,便抬起双手朝他施了一礼。

“西门前辈。”

西门闻弦皱眉道:“你是……”

这少年生得有几分眼熟,似乎是见过的。

叶应许不卑不亢道:“晚辈秋思仙府,漱雪剑叶应许,之前在剑门关附近,曾与前辈有一面之缘。”

西门闻弦挑了挑眉,似乎是回想起来。

“你怎会在此处?”

虽然设了隔音结界,但他还是疑心这少年刚刚听见了什么。

叶应许道:“我看灵州江氏有傀儡从游仙村里安然返回,只怕是探得了一些消息,因此特来告知。”

这时营帐的帘子“簌簌”一动,一位妇人挑开帘子走了出来,急切地问道:“灵州江氏那边有消息了?什么消息?可知我夫君安危?”

西门闻弦沉声道:“弟妹,你身子不好,回去待着。”

玉凝性子和软,一向对这位大哥又敬又怕,闻言朝叶应许点了点头,又退回营帐里。

西门闻弦上下打量了叶应许一阵,实在瞧不出任何可疑之处,最后只好道:“多谢小友赶来相告,我这便派人去江家询问情况。”

叶应许便揣着袖子离开西门家的营地范围,走到山谷边缘,僻静无人处,才从袖子里抓出一只九尾灵猫,轻轻放到地上,随即蹲下身子,用一贯听不出喜怒亲疏的语气问道:“可是虞师妹么?”

姜虞刚刚蹲在西门家的营帐外,想听壁角又听不着,可把她愁死了。她正犹豫要不要走,忽然听到一声暴喝,然后西门闻弦就冲了出来。

幸好有叶应许替她打掩护,不然她就暴露了。

但姜虞目前并不想在叶应许面前自曝身份,毕竟这一回,牵扯到的事情着实太复杂了。

一旦她出现在众人眼前,她要怎么和冬藏仙府解释,被方如是掳走之后,她是如何逃脱的?

总不能直说是义父帮了她。

只怕这话刚说出去,冬藏仙府的十位护府长老就要转头去捉拿西门闻香这个盗窃符箓金册、火烧藏书阁的逆徒了。

况且她也没法解释她逃脱了方如是的控制,而江玄却并未和自己一道的事情。

哪怕她瞎诌骗过了所有人,难道还能骗过眉山夫人么?

届时他们母子二人再添嫌隙,矛盾越发加深可怎么办?这可不是她想看到的。

唉,这千头万绪的,姜虞一时简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梳理,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疼得厉害。

因此,目前她绝不能让山谷里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来了。

姜虞摆出一副天真的模样,歪着脑袋望着叶应许,圆圆的眼睛里透出一副“你是谁啊我不认识你”的意思。

叶应许盯着她看了一会,轻轻道:“你不认得我了?我是虞师妹的师兄,之前外出历练,虞师妹总是带着你的。”

“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像你这么胖的九尾灵猫,除了虞师妹那一只,我可想不出还有谁了。”

姜虞:……

谁胖了?

她家十三郎好得很好吗!!!

“你在此处,虞师妹又在哪里?难道虞师妹也被方如是带到游仙村了?”

地上的九尾灵猫屁股一扭,想转进灌木丛里逃走,不曾想身子才动,就被少年按住。

叶应许作势要把她捉起来,自言自语道:“不管这是不是虞师妹的九尾灵猫,想来还是送去叫问雪夫人和玉善师妹辨一辨更好。”

姜虞:……

不!

我不要!

你这个棒槌放开我啊!

姜虞四只小爪子在半空中空蹬,心里声嘶力竭地大喊。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给叶应许来上一爪子时,叶应许忽然身子一软,整个人笔直地往前栽倒下去。

他手里捉着姜虞,还没来得及放开,眼瞧着姜虞就要被他泰山压顶,忽然从旁边伸出一双手,眼疾手快地将她抱了出来。

砰——

叶应许倒在草丛里,发出沉闷的动静。

姜虞慌乱抬头,看见一张陌生的脸,来人眉间垂落一点红玉,身着白衣,看着是西门家的弟子。

姜虞暗道一声:糟糕。

扭着身子,抬起爪子就要“呼”那人一脸。

就在她的爪子差点落在那人脖子上时,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阿虞,是我。”

姜虞的爪子僵住,眨了眨眼睛,忽然纵身一跃,跃到少年胸前,两只前爪挂住他的脖子,用力地抱紧了他。

“太好了,太好了……”

姜虞喃喃地重复着“太好了”三个字,喜悦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江玄摸了摸胖猫的脑袋,把姜虞捉下来,调整了下姿势,像抱婴儿一样抱在怀里。

树林外头火光恍恍,隐约传来女子的呼唤声。

“叶师兄——叶师兄……”

姜虞和江玄对视一眼,道:“是表姐。”

江玄弯腰把叶应许扛起来,纵身一跃,朝树林深处跑去,一直跑到一个灌木茂密,人迹罕至的山洞里,才将昏迷的叶应许往里头一丢,用困元索将人绑了,又用符箓封住了他的五感和声音。

姜虞反对道:“你要将叶师兄丢在此处吗?你用困元索困住了他,万一遇到危险可怎么办?”

江玄有些酸溜溜地说道:“哪来那么多危险,若我不困住他,今夜他将事情喧嚷出去,就要坏了我的好事。”

依他本来的手段,哪里是敲晕那么简单,他一般都是直接杀掉的。

姜虞拿他没办法,只好道:“那给叶师兄留个护身法阵什么的吧,这里这么荒僻,万一有狼呢?”

江玄越见她担心叶应许,心里越不痛快,道:“他的漱雪剑自会护主,不必我们操心。”

处理好了叶应许,江玄便跳出山洞,沿原路往回走。

路上姜虞问他:“你怎么会出现在此?”

江玄冷笑道:“今夜我布置了一场大戏,戏台搭好了,可角儿还缺了一个。”

姜虞的心沉了下去,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谁?”

江玄摸了摸她脖颈间的软毛,柔声道:“西门闻弦那位好弟妹。”

话说着,两人已经接近山谷边缘,江玄便将姜虞往储物灵囊里一塞,道:“阿虞,先委屈你一会儿。”

少年的乔装浑然天成,混入西门家营地,始终无人看破。

等到月上中天,营地内轮岗换哨,正好轮到江玄守卫玉凝所在的营帐。

江玄借机闪入营帐中,玉凝回头看到本家弟子,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江玄微微一笑,道:“没有,只是想劳驾夫人走一趟。”

玉凝檀口微张,瞪大双眼,想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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