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庭院里,霍忱确实在练武。
他手中一杆长缨枪虎虎生威,即使隔着距离,依然能清晰听见那种响动。
然而,晴空之下的这个人,上半身同样是不着一物的。姜婉这会儿趴在墙头上,一眼瞧去,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精瘦的身材,肌理分明的胸膛,小麦色的皮肤。
霍忱是习武之人,身材极好,一身的腱子肉。
除此之外,还有在姜瑞看来身为男子合该引以为傲的累累伤痕。
他腰侧、胸前都有非常明显的疤痕。
这些都是可能致命的伤口,姜婉光是瞧着便觉得触目惊心。
也没有机会多看几眼。
霍忱一惯警觉,发现墙头有人,立刻收起长缨枪,走到廊下去穿好衣袍。
沈今露见他收手不干,着急在墙头上喊:“霍将军,我还想看你耍枪呢!”
“好久没有见你耍枪了!刚刚的那几招多好看!”
她开口,姜婉立时便听明白了。
沈今露才不在意霍忱方才没穿好衣服,她在意的只有他的枪法。
当真不把自己看作小姑娘。
是因为过去随英国公在军营里待的时间很长?
论起来……沈今露的年龄还没有霍忱大。
她的的确确是不输儿郎,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不在意也是正常的。
霍忱整理好仪容,过来和姜婉见礼。
姜婉努力端正自己的表情,想一想问他:“打扰你练武了?”
“不是。”
霍忱用低沉的声线、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衣衫不整,有些失礼。”
这个回答太过认真,姜婉“扑哧”一笑。
她想说也没事,又怕霍忱觉得冒犯,便改口道:“是我打扰了,抱歉。”
霍忱道:“不敢。”
沈今露只是甚为遗憾叹一口气,转而问:“霍将军不来赴宴?”
霍忱回答道:“一会便过去。”
沈今露点一点头:“好,你要是不来,我爹肯定念叨你。”
“小姐,忠勇侯一家、孟大人一家、冯大人一家,都已经到了。”沈今露的丫鬟急忙赶过来,在她们身后说,“老爷正在找您,让您快些去招待客人呢。”
沈今露回头应声:“晓得了,这就去。”
“霍将军,晚点儿见。”和霍忱打过招呼,她们从墙头上下来,往前厅去。
丫鬟的几句话,霍忱听得一清二楚。
忠勇侯谢家、孟云卿一家、冯绮烟一家……这几家,他很快对上号。
姜婉和沈今露走了,霍忱回屋梳洗一番又换过一身干净的衣服。
之后,他交待随从拿上拜帖,跟他到英国公府去赴宴。
……
冯绮烟来了,姜婉和沈今露一道去见人。
此外,回想起来,她也已经很久没见过谢俊明了。
离开谢家的那一段时间,姜婉有意避嫌,不希望给他带去麻烦。
重回邺京,则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同他见面。
谢俊明在她离家谢家时帮助过她,这份恩情她定然不忘。
当初说好那些银两可以当作暂时借给她的……那么该还的也必须还才行。
姜婉此前便知道英国公邀请了忠勇侯府。
清楚如无意外,谢俊明会出现,她事先做过准备。
忠勇侯夫人马氏见到姜婉时,脸上表情些意外,又有些惊喜。她三两步走到姜婉面前,一声“婉婉”出口,觉察到不妥,连忙收敛表情垂首:“长公主殿下。”
“侯夫人。”
姜婉微笑着和马氏问好,没有上前,又说,“不必多礼。”
这般态度在谢夫人看来是冷淡了些。
马氏心里一个咯噔,只觉不妙,脸上仍堆着笑:“殿下一切安好?”
“都挺好的。”
姜婉矜持道,“多谢侯夫人关心。”
“那就好那就好。”
谢夫人脸上笑容一变不变,“近日天凉,殿下多多注意身体。”
“嗯。”
“侯夫人也是。”
姜婉和马氏寒暄几句,谢家小辈们才上前来和她见礼。
当着谢夫人的面,不管谢珍还是谢莹,都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谢俊明和谢俊康一样来了,谢俊华却是不见踪影。
姜婉有意无意问:“怎不见谢三公子?”
“他犯了错,被罚在他的院子里禁足反省。”谢俊明接的姜婉的话,解释般对姜婉说,“他说混账话、做混账事,有混账想法,我这个做大哥的一样有责任。”
“日后定对他严加管教。”
“绝不许他再犯类似的错误。”
谢珍小声嘀咕:“被揍得床都下不来,可不是禁足么……”
马氏侧眸,瞥她一眼,谢珍噤声,却哼了哼。
姜婉一面听一面抬眼去看谢俊明,当下心里有数。
前几日谢俊华便不曾来书院,请的病假,但想必是因为之前的事情。
一场马球比赛传到谢家人的耳中,在书院发生过什么,便必然会一并知道。比赛因姜瑞和谢俊华打架而起,他们打架又因谢俊华而起,侯府不敢装聋作哑。
她的这位父皇果然是护着他们的。
即便不直接指责忠勇侯府,一样叫他们知错受罚,低头道歉。
可惜这样的用心她之前却未曾领悟。
还以为……只是想借着打架的事教导瑞哥儿。
她那时想着,姜瑞已经帮她揍了人,她回头去找谢俊华,徒生事端。
但其实并非必须找谢俊华才行。
姜婉把这茬默默记在心里。
这样滴水不漏的处理方式确实很值得她好好学习。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姜婉对谢俊明好脾气的笑一笑,把姜道鸿让她当的这个好人当到底。
片刻之后,众人到花厅去喝茶。
姜婉交待南雁找人去给谢俊明传话,她和谢俊明在花厅附近的葫芦门碰面。
坐着喝过一盏茶,姜婉才起身过去。
谢俊明已经先等在那里了。
瞧见姜婉,他笑着不正经的抱拳行了个礼:“长公主!”
这更像在说无论她什么身份,他的态度不变,从前现在都不变。
姜婉也笑:“大哥何必戏耍我?”
“彼时想听你再喊一声大哥,你不松口。”谢俊明说,“如今却不敢应。”
“婉婉,你如今是长公主的身份,谨慎些为好。”
“我们知道你过得不错就足够了。”
姜婉嘴角微翘:“无事,这儿没有其他人,就当补上那时少喊的。”
和南雁要来提前准备好的礼物,姜婉把东西交给谢俊明。
谢俊明打开荷包看一眼,里面装满的金瓜子。
同样是沉甸甸,比起当初他给的那个,两个荷包价值截然不同。
除去荷包,又是一个匣子递给他。
里面是一副海棠花小景,出自他最喜欢的那位大师的手笔。
谢俊明细细看得两眼,晓得这是那位大师近乎失传、价值连城的真迹。
这幅画显然是精心准备的。
“多谢大哥当初帮过我。”
“原本想慢慢攒些银钱出来,也是能还得起的,谁想后来发生这样多事。”
谢俊明从姜婉的话语中听出几分的怅然。
他宽慰道:“低谷时尚不气馁,如今更是不必泄气。”
“也许万事终有定数。”
“既来之,则安之,日子还是照样得过下去,何况不是坏事。”
姜婉微微颔首:“嗯……”
“我心里明白。”
谢俊明伸手想和过去一样摸摸姜婉的脑袋安慰她。然则已不合适,他收回手,笑笑:“经一事,长一智,小时候最喜欢跟在我身后讨糖吃的妹妹长大了。”
长大了么?
确实,只是她经历的远远不止这些。
姜婉看着眼前的谢俊明,想到谢家那些污糟糟的人和事,不免忧心。
但现在想这些无用。
倘若将来谢家当真出了什么事,只要谢俊明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谢俊明,她不会不管他。在此之前,她自己得真正立起来才行,不然她的话,别人未必要听。
“长大了也是可以讨糖吃的。”
姜婉笑,冲谢俊明伸出手,“怕不怕?”
“喏。”
谢俊明将一包姜糖放到姜婉手里,“早就准备好了。”
姜婉打开油纸包,兀自掂颗糖塞进嘴巴。
生姜的辛辣混着甜味在舌尖散开,是她从前最熟悉的味道。
“华哥儿的事情……”
终究提起这一桩,谢俊明说,“我这个做大哥的,代他向你先道个歉。”
“不必为他那些混账话伤心难过。”
“我也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他日后定然不敢再口出狂言。”
姜婉一时没有开口。
半晌,她问:“如果我不接受这个道歉呢?”
谢俊明呆一呆。
姜婉继续道:“既然不是你做错的事情,为什么是你来道歉?”
“我可以不计较谢俊华说过什么,反正他吃到苦头,若再犯,让他吃更多的苦头便是。可是大哥,比起这些,我担心你多一点。或者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谢俊明眉峰紧蹙,点头。
姜婉才问:“倘若谢俊明或者他日后犯下大错,你也这样帮他们扛吗?”
“比如,他们在外面杀了人。”
“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闹出人命的事,甚至更大更严重的事。”
“你是谢家长子,是一帮人的大哥,你觉得自己有责任扛起谢家,有责任照顾弟弟妹妹。然而,正如我……我有自己的人生,他们和我一样会有自己的人生。”
“大哥同样会有自己的人生。”
“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该放手的时候得学会放手。”
谢俊明原本一脸肃然。听罢姜婉的这些话,他反而笑笑,这次当真伸手轻轻摸一摸她的脑袋,语气无奈:“你啊,不仅是长大了,还知道反过来为大哥操心。”
“婉婉这些话,我记在心里面。”
“不过,大哥相信他们现在不是真的那么坏,可以好好教导。”
“如果真的到犯下大错那一天……”
顿一顿,谢俊明说,“是非曲直,大哥分得清。”
话既说到这个地步,姜婉无什么可说的。
她只能给谢俊明小小提个醒,哪怕能因此提前有些许心理准备都好。
“那我也相信大哥。”
姜婉笑一笑,表明自己此时的态度。
估摸着宴席快要开始了,他们两个人便准备各自回去。当下一刻,附近骤然响起似乎来自于谢珍的哭泣求救的声音,谢俊明和姜婉对视一眼,马上循声找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