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忠勇侯府一则八卦,谢婉这个名字便消失在邺京世家贵胄圈子里。
改名姜婉、离开邺京的那个人同样变得无足轻重。
然而,她又杀回来了。
还是顶着舞阳长公主的身份回来的。
曾经因为谢家的事情奚落嘲笑过姜婉的小姐少爷们,个个羞恼无比。他们怕自己因为开罪过姜婉而被报复,尽管如此,却无法拒绝参加今天的宴席,不得不去。
如冯绮烟这样真心为姜婉感到高兴的只是极少数。
除此之外,邺京的新贵们则对这位长公主殿下多少抱有一些好奇和兴趣。
琼华殿内一众人心思各异。
姜婉心如止水,脸色平静在宫女的簇拥之下走进正殿。
几乎是在她踏入殿内的同一刻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殿内有刹那悄无声息。
逆光之处,少女静默而立已是仪态万千。一袭殷红绣金边烟笼牡丹迤地长裙愈衬托得她娉婷袅娜、风姿绰约,叫人轻易移不开眼——国色天香,不外如是。
直到有人不自觉惊叹出声,众人方才回神,但视线依然停留在姜婉身上。
姜婉似浑无所觉,迎着无数审视目光,步步上前。
“见过父皇和母后,给父皇母后请安!”
行至姜道鸿与孙晓霜的面前,姜婉福一福身,与他们行礼。
“免礼。”
姜道鸿大手一挥,孙晓霜微笑拉着姜婉在她身边坐下。
立时有大臣上前恭贺:“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父女相聚,团团圆圆!”
姜道鸿顿时朗声大笑,极为高兴的样子。
孙晓霜在旁边悄声告诉姜婉:“这一位是梁王汪元德,膝下一子汪成磊。”
姜婉当即抬眼看过去一眼,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
很快又有其他人上前恭喜姜道鸿,孙晓霜一一介绍给姜婉认识。
梁王汪元德、齐王钱勇、英国公沈峤、大将军关鹤……
全都是一路追随在姜道鸿左右的人,为如今大周的建立立下过汗马功劳。
“还有小霍。”孙晓霜忽然发现自己漏掉一个,忙笑着介绍,“和瑞哥儿一起去接你的那位霍将军,他大名霍忱,无父无母,十五岁就在你父皇身边跟着了。”
“十五岁?”
姜婉有些诧异,不由得看向那个端坐席间的人,“那他今年才……”
“也是弱冠之年了。”孙晓霜道,“你父皇之前还和我说,他是这般年纪,现今安定下来,该成家也不能继续耽误着,日后婚事恐怕得我操心一些才行。”
“其实我哪儿懂……”
她压低声音,无奈,“我若是懂这些,当年便不会从家里出来了。”
“毕竟是大事。”
姜婉笑一笑应得一声,收回视线。
虽然隔着些距离,但在姜婉和孙晓霜看过来的时候,霍忱立刻觉察到了。
他假作不知,直到姜婉收回视线方才抬了眼。
上首处的少女和那天见到的人有些不同。
那天夜里出去散步,她身上散发的天真浪漫与自由自在,此时全无踪影。
因为是在侯府长大么?
这邺京城、这宫里头什么样的规矩,她心里明明白白。
有了这些规矩束缚,便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
仿佛竖起一身的刺、穿上盔甲,才好不受伤。
霍忱眉头微拢,端起面前的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旁边立时间有人过来敬他。
“霍将军,酒还是要大家一起喝才有滋味。”
“来,我敬您一杯。”
宫女上前为霍忱斟满一杯酒又退下。
他神色淡淡再次举起酒杯,冲对方示意了一下,兀自继续喝酒。
……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越发热闹。
一时间管乐齐鸣,轻歌曼舞,众人推杯交盏、欢声笑语。
虽然没有人会逼着姜婉喝酒,但来敬酒的人多了,她免不了喝了些。
后来她借口更衣从殿内出来透透气。
夜风拂面,吹散几分酒意。
姜婉倚着栏杆,放空思绪,仰头看廊下一盏宫灯静静散着昏黄的光。
“长公主。”
有人朝她走过来,却直到对方出声,姜婉才迟迟偏头去看。
她曾经的未婚夫、卫国公府世子郑遥诚站定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
郑遥诚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很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再次见面,撇开私心认真评价,他依旧是一表人才、衣冠楚楚。
如果不是这样,她在谢家的时候也不会点头同意定亲。
可惜那些已全无意义。
“有什么话,郑世子还是直接在这里说吧。”
姜婉抬手示意宫女退到远处,心若古井无波,“想和我说什么?”
郑遥诚不意她这般态度,皱着眉,压低声音,忽然问:“为什么?”
姜婉也问他:“什么为什么?”
“退婚。”
“当初为什么主动退婚?”
姜婉只是觉得自己听到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
或者说是一个不算问题的问题。
“和你定亲的,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姜婉嘴边浅浅笑意,“郑世子,若是你半年前来问,我会告诉你答案,但你现在记起要问这个,不觉得太迟了点吗?”
她当时在郑遥诚眼里是什么样的人?
鸠占鹊巢、坐享其成、占尽便宜、无耻之徒……总之不是好的。
跑来问她这种问题真稀奇。
姜婉清潭一般的眼眸望着郑遥诚,似笑非笑,等他下一句话准备说什么。
和你定亲的,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
这话分明在说要谈论退婚不退婚也应该和谢家现在的大小姐谈。
郑遥诚被说得窘迫。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脑子发热问这些,问出来,又想听到怎样的回答。
发现她在这里就不自觉走过来了。
郑遥诚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却被姜婉的话噎住,无从开口。
“以你我曾经的关系,不这样见面聊天才是正经。”
姜婉朝着一根廊柱看过去,“否则,隔墙有耳,便是会有人想要偷听。”
郑遥诚一怔,顺着姜婉的视线看过去。
暗处的侍卫闻声而动,把躲在柱子后面的人“请”了出来。
谢珍在宴席上看着那些人恭维姜婉,实在看得难受,憋不住出来走一走。结果无意撞见这一幕,以为会听到一些秘密之类的,她心思一动,躲了起来,结果……
“这才几日不见,谢二小姐已经忘记礼矩了么?”
姜婉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冷淡出声。
当初对她落井下石的人很多,不是一个两个。姜婉知道,一个一个去计较未必计较得过来。何况往后她要在邺京立足,不能随便把自己放在那么多人的对立面。
可如果是谢珍……
她对这个人太过客气,那是真的有点任人拿捏了。
谢珍自知姜婉今时不同往日。
她不得不福身行礼:“臣女见过长公主,给长公主请安。”
姜婉轻轻颔首,却没有免谢珍的礼。谢珍不得不维持行礼的姿势,低垂着头,耳中听到姜婉说:“在侯府时,你我做过十几年姐妹,见你如今这般甚是心痛。”
“珍姐儿,仁义礼智信,这是先生曾教过我们的做人的基本道理。”
“你怎可忘在脑后?”
谢珍明知姜婉在故意刁难她却不敢反驳,唯有咬牙忍受。偏姜婉问郑遥诚:“被喊那么多年姐姐,我再教一教谢二小姐道理,郑世子不会以为我在欺负人吧?”
郑遥诚说:“不敢。”
谢珍只觉窝火,又因为蹲得太久,两条腿逐渐打颤,十分难受。
“谢二小姐刚刚听到什么了?”
姜婉道,“不过,偷听壁角实无淑女风范,无论听到什么,也都一样。”
“臣女什么都没有听见。”
羞耻感喷涌,谢珍脸上烧得慌,埋着头说,“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哦?”姜婉扯一扯嘴角,似乎不准备继续计较,“这样也好。”她上前虚虚扶一把谢珍,“宴席未散,快回去吧,出来太久,别是叫谢夫人担心。”
谢珍如蒙大赦,立刻灰溜溜跑了。
起身太急,双腿发麻,她没稳住身形,直接摔了一跤。
谢珍趴在地上,听到四周宫人控制不住的笑声,眼泪顿时流了下来。
她一面哭一面从地上爬起来,拎起裙摆飞快离开。
几息时间,谢珍背影消失在转角。
姜婉又看一眼郑遥诚:“郑世子不回去么?”
郑遥诚明白这会儿在姜婉这里只会自讨无趣,识趣地先走一步。
待他们离开,姜婉没有回殿内,也没有留在廊下。
她轻轻提起裙摆,步下台阶,走到琼华殿外花园里的一株繁茂大树底下。
姜婉站在树下仰起头来,眼眸微眯:“霍将军?”
话音落,亦有一人从树上轻巧落地。
不是霍忱又是谁?
周围没有宫灯,树底下光线太暗,彼此都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姜婉听到霍忱声音没有起伏的一句:“长公主。”
“当真是你。”
确定没有弄错人,姜婉好笑,“偷听壁角也无将军风范。”
“抱歉。”
这样一声道歉在姜婉听来却莫名理直气壮。
可是竟然不让她感到讨厌。
姜婉掀起眼帘,在昏昏的光线里,捕捉到霍忱一双深邃如海的眼睛。
“霍将军,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两个人四目相对的瞬间,霍忱已经飞快移开眼,姜婉轻笑,“但是看在你之前关照过我的份上,就不计较了。”
少女很快转身离去,留下霍忱一个人在树下。
霍将军低眉,脸颊微红,只是想不明白……她,究竟怎么发现他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