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里出来,温览换了一身便服,负手立在窗前。虽然年过四十,他的脊背依然笔直,如山如岳。
在御书房之时,皇上问起温浥尘的婚事,口气里不无惋惜。温览只是笑笑,没有?接下去。
一朵流云轻轻飘过,温览仰头看着?。忽然想起,濯渊的婚事定下来了,他合该去知?会一下濯渊的母亲,他的妻子萧暮雨。
如仪出嫁的时候,萧暮雨没有?来,大约是觉得他用心险恶。而这一次,濯渊娶的是情投意合的女子,她这个母亲,总该回来看一看罢。
这般想着?,人?已经到了马厩前,车夫认真地问:“大人?,去哪里?”
“出了府门?,一路向西便是。”
“遵命。”
车夫一挥鞭,马车平稳向前。温览听?着?马车的辚辚之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这是自她隐居之后,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去见?她,不知?道她投给他的第一个眼神?,会带着?什么意味。
外头忽然淅淅沥沥下起了细雨,温览睁开眼,掀帘去看。雨丝轻飘飘地沾上了他的鬓角。他与?暮雨的相遇,也是在这样一个细雨绵绵的傍晚,暮雨坐在馥郁芬芳的桂花树下,两只脚轻轻摇晃:“公子,你是迷路了么?”
他眼里一下子就只剩下了她馥郁的笑容,再容不下其他。他们相恋两年,成婚二?十余载,却?越走越远。
雨幕中出现一座不高的小山,朦朦胧胧,烟雨中有?了些许回忆的湿润味道。
“停!”温览让车夫在山下躲雨,独自撑了一把蓝布油纸伞,缓缓上山,他需要一段长长的路程来平复心情。
走了一段,却?见?聋叔在树上掏鸟窝。聋叔看见?他来,目光里是掩饰不住的惊讶,略一点?头,纵身而上,消失在雨林之中。
还好,没有?阻拦他。温览笑了笑,提着?一口气爬上半山腰,已是气喘吁吁。
岁月不饶人?,此?话不假。再加上常年养尊处优,温览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他休息了一会儿,才去拍门?。
聋叔立刻就开门?了,像是一直在等着?他。温览越过聋叔宽阔的肩膀,看到了站在门?边的萧暮雨。
“来了?外面雨大,进来罢。”平平的一句话,仿佛他们之间,没有?隔着?分离的十多年。
“嗯,这就来。”温览收起伞,递给聋叔,进门?去了。
哑姑倒完茶,福身出去了。
温览抬眸,萧暮雨今天穿着?天青色道袍,发髻轻挽,一支簪子也没有?。发髻上几根细细的白发环绕,分外显眼。温览的目光在萧暮雨的白发上停留一瞬,拿起了茶盏。
“茶是陈茶,没有?你平常喝的好,将就着?喝罢。”
温览喝了一口:“雨前茶,这么多年,你还是只喜欢这种茶。”
“老了,改不掉了。”萧暮雨自嘲一笑:“你今日来,所为何事?”
“濯渊要成亲了,相中的是俞家的长女,名唤俞婉言。”
萧暮雨的眸中带着?恍惚过后的欣喜:“濯渊总算要成亲了,我还当他心里只有?高山流水,云卷云舒。俞家姑娘什么模样,什么性情?”
“模样清丽秀雅,至于性情么,濯渊最清楚。”
“改天他来,我得好好盘问。能让他点?头答应的婚事,一定是他自愿的。我对俞家姑娘,充满好奇。”
“既然好奇,不如亲眼去看一看。”温览放下茶盏:“如仪的婚事有?翊王府的管事姑姑帮衬,濯渊的婚事,我希望,能由你主?持。”
萧暮雨看着?袅袅的茶香出了一会儿神?,回去?回去之后,还能再出来么?
“婚事定在明年正月十五,你不必急着?回答。”温览又自己倒了一杯茶,看向窗外:“这里景色不错。”
话音刚落,却?见?雨幕之中又来了一个人?,未打伞,而是披着?一身蓑衣。他与?聋叔说了一阵子话,眼光朝屋内望过来,与?温览的目光相遇。
杜霜城,是他!温览慢慢握紧手。
“师兄!”萧暮雨站了起来。
杜霜城脱下蓑衣,笑着?走进来:“山下水池里许多鱼在冒泡,我忍不住打了几只。妹夫来了,正好加菜。”
温览这才看到他手上提着?几只鱼,肥美得紧。萧暮雨笑道:“尚书令事情多如牛毛,恐怕他不会留下来。再说,他也吃不惯这些乡野菜。”
这话说得,倒像萧暮雨与?杜霜城是主?人?,而他温览是客人?。温览冷笑一声,坐得很稳:“我今日不忙。”
“那正好,这鱼是蒸是煮,聋叔你看着?办。”
聋叔笑呵呵地接过来,打了个手势。萧暮雨无奈:“聋叔说他做的鱼不好吃,要我去掌勺。”
杜霜城摸了摸小胡子:“正合我意。”
“你们略坐坐,我去做饭。”萧暮雨看了一眼温览,这里面的警告清清楚楚。
温览低下头喝茶。
然而,萧暮雨走后,温览与?杜霜城面上的笑意都像面具一般剥落下来,气氛骤然冷如冰霜。
“杜霜城,你这是何意!”
“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杜霜城目色如雪:“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来看我的妻子,天经地义,合情合理。你呢,这么多年,对暮雨依旧不死心!”
“收起你龌龊的心思,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杜霜城握紧拳头:“你一个人?万劫不复就罢了,不要带上妻儿!”
温览呼吸一滞,偏过头去:“我不会失败,他们也不会有?事。”
“尚书令大人?真是自信满满,和你家祖父一个样,但是他的下场--”
“你住口!”温览罕见?地勃然大怒:“若不是元震那厮背信弃义,暗中算计我祖父。荣登大宝的,应当是我祖父!我只不过是要回属于我们家的东西,何错之有?!”
祖父是温览的逆鳞,碰不得说不得。杜霜城自觉失言,默然不语。房间之内,只剩下两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霜城重新开口:“你当初隐瞒身世,娶了暮雨,如今却?要用她的几个儿女当棋子,为你铺路,你让她情何以堪!”
温览傲然道:“他们是我的子女,自然也要心怀大业,做出一点?牺牲,是必然的。”
“你就是这样和如仪说的罢。”杜霜城讽刺一笑:“也只有?最敬你爱你的女儿,才愿意心如死灰地任你驱使。还有?濯渊,我若是他,早就海阔天空,不会被?你安排的事情羁绊。”
“所以你是个孤家寡人?。”温览冷笑:“永远不明白一个家族的荣誉感与?使命感是多么沉重而骄傲。”
“到底谁是孤家寡人??你自己清楚。你的事情我管不着?,暮雨不能留在大弥,我要带她走!濯渊两兄弟和如仪,只要他们点?头,我也会一并带他们走。”
“杜霜城,你少自作主?张。我的妻儿不用你安排,你自去海阔天空。”
“你简直冥顽不灵!”杜霜城气得想把桌子一拍两半,一想到暮雨会听?到,又硬生生忍下来:“你会把所有?亲人?拖入深渊!”
厨房的帘子掀起,聋叔和哑姑各自端了一碟菜进来,是一尾红烧鱼和水煮白菜,都是温览以前爱吃的。
哑姑打着?手语,说后头还炖着?鱼头汤,烤着?两条鱼。萧暮雨怕两人?饿着?,让他们先吃。
看着?妻子亲手所烹制的菜肴,温览的眸中的狠厉褪得干干净净,他夹起一块红烧鱼:“树下是不是还埋着?青梅酒,起一坛出来罢。”
萧暮雨有?酿酒的习惯,因为,温览爱喝青梅酒。
哑姑点?了点?头,拿酒去了。杜霜城看着?两碟菜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萧暮雨净完手进来,两人?似乎已经喝了不少,面颊都泛着?红色。
“菜够不够?”
温览与?杜霜城同?时向她看过来,温览朝她招手:“不必,你过来坐。”
萧暮雨有?些恍惚,这情景,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们三人?在江上把酒言欢,温览与?师兄喝酒,她在一边烤鱼肉,鱼香与?酒香,溢满了江面。终究是,回不去了。
三人?一直喝到星辰漫天,温览酒量不如杜霜城,却?强撑着?不肯先醉。萧暮雨看出来了,暗自叹口气,吩咐聋叔:“他明日还要上朝,你送他下山。”
温览扶着?桌角站起来:“我同?你说的话,你--”
萧暮雨看着?丈夫已经不甚清晰的眸子:“我会回去,主?持濯渊的婚事。”
杜霜城猛地抬头,温览心神?一松,倒了下去。
聋叔扛起温览,几下消失在夜色中。杜霜城神?色复杂地看着?萧暮雨:“你何苦再回去蹚浑水?”
“因为,他是我丈夫。只要他在,我总要护着?他的。”萧暮雨眸中淡淡哀愁。
杜霜城惨淡一笑,一仰脖子把残余的酒一气喝尽:“有?事尽管来找我,你是我师妹,我,总会护着?你的。”
萧暮雨几乎落下泪来,强忍着?不去看杜霜城落寞的背影。过了这么多年了,师兄还未娶妻,来去一个人?。而她,总是一次次惹师兄伤心。
桌上的灯火噼啪一声,映出了萧暮雨哀伤的侧脸。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有点累,先这样,明日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