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苏怜妩好意相劝:“婉言姐姐要不要再想想,天水先生的乐器都非寻常之物,颇有灵性。我家里的筝不喜欢热闹之地,故而未曾带来。”

“多谢妹妹提醒。”俞婉言微微一笑:“但是天水先生的乐器难得一见,我想试一试。过了这次牡丹诗会,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如此,便由着婉言姐姐了。”苏怜妩叹一口气,走开了。

梁曼语有些担忧,牡丹诗会,谁不想出出风头。苏怜妩却把绝世好筝留在家里,可见没有说谎。劝了两句,奈何俞婉言心意已决,只得作罢。

偏殿里各种乐器的声音此起彼伏,俞婉言抱着琵琶,独自走了出去,无人留意。俞婉妙望了一眼,心想她大约是不敢弹,才躲开了,暗自笑了一回。

这厢绿波亭中,夏之昂看着兴致缺缺的公子们,又望了望对面有些空荡的白露亭,了然一笑:“诸位公子,清谈了一阵子,不如休息一会儿,品一品香茗。”

众人都应了。有人看了看天色,小声问:“一个时辰过去没有?”

夏之昂余光扫了一眼,认出这略胖的蓝袍公子是吏部尚书的庶子宋子文,而他询问的人,是漕运使同知长子俞融。听这宋子文的语气,是等不及要看姑娘们的表演了。

他声音虽低,不少人也听见了,眉目之中流露出期盼之意。也难怪,既可以欣赏美人,又可以听新曲。心之所向,人之常情。

夏之昂端起一盏茶:“诸位猜一猜,今年的演奏,谁最佳。”

“自然是温姑娘了,还能有谁?”宋子文答得很快。

殷远思端茶的手一顿,流云般的洁白裙裾从心头漫到眼底,带着满满的美好。

待会儿的演奏,她一定会大展风采。而他,也可以细细地欣赏。殷远思的嘴角,禁不住上扬。

“濯渊啊濯渊,你看看,你妹妹呼声很高啊。”

温浥尘面对夏之昂戏谑的眼神,温文一笑:“多谢大家抬爱,她还有许多不足,其他姑娘们也不是等闲之辈。”

温浥凡摸摸下巴:“说真的,若说这里面能有与姐姐一较高下的人,大约就是苏怜妩苏姑娘了。”

“苏姑娘技巧虽高,情致不足。指法看起来花俏,却难以引人入境。”一直沉默的殷家二公子殷远道难得地加入了讨论。

夏之昂对殷远道笑:“你也喜爱丝竹雅乐,不去演奏上一曲,着实可惜。”

殷远道冷冷道:“为何喜欢丝竹,就一定要去演奏一曲,让人品头论足。”殷远道素来冷僻,极少出门,这一次出现在牡丹诗会已经十分难得。众人见他说得好好的,忽然变了脸色,颇有些摸不清头脑,一时无人出来打圆场。

“之昂,你不是说府中准备了好酒么,可否先让我尝一尝。在外习惯了烈酒,这香茗啊,品着没有滋味。”殷远思岔开话题。

夏之昂很快接上话:“殷将军这么说,我岂有不遵从之礼,来人,去打一壶来给殷将军,解一解他肚子里的酒虫。”

温浥凡佯怒:“夏大哥,你厚此薄彼。怎么单单给殷将军一壶,旁人都没有。”

夏之昂斜斜眼睛:“你啊,怕是三杯就倒了,若是吟诗之时满嘴胡话,岂不是让姑娘们笑话。”

温浥凡一噎,周围的人都笑了。气氛又重新缓和起来,若不是殷远道一直面若寒冰,这件事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众位公子聊了一会儿,只见繁花深处,明黄仪仗浩浩荡荡行来,知是皇上驾到,连忙出来迎接。

夏侯爷和淑妃照例陪着圣驾,皇上对淑妃道:“朕倒不知你这哥哥腹中有那么多掌故,一面听一面赏花,不知不觉就到了。”

夏淑妃掩嘴笑:“以前在家里,臣妾就没少听,耳朵啊,生生听细了一圈。”

夏侯爷苦着脸:“娘娘这是嫌弃臣聒噪么?”

说笑间,一行人在专门准备好的地方落座。皇上的圣驾安排在地势较高的小丘上,可以将下面的白露亭和碧波亭,还有表演用的高台尽收眼底,视野极佳。

“彦昭呢?”皇上唤夏之昂的表字。

杨公公赶紧让小冬子把夏之昂请来。夏之昂俯身行礼:“皇上唤彦昭来,有何吩咐?”

“方才宜平出了个主意,朕觉得有些意趣。”皇上扶须道:“你让众位公子各自折一朵牡丹花,等姑娘们演奏结束,投上一投,谁得的最多,朕有赏。”

“这下他们可高兴了,姑娘们投一回,我们投一回,甚是公平,多谢公主提议。”夏之昂又行一礼:“彦昭这就去传话。”

宜平公主以扇掩面,只露出一双含笑的丹凤眼,头上的金翅青鸾熠熠生辉。

大约一盏茶之后,守在偏殿的宫女来传话,姑娘们已经准备好了。

杨公公投去询问的目光:“皇上,您看--”

皇上明黄的长袖一挥:“就按照花名册的顺序,开始罢。”

宜平公主道:“呀,温姐姐先出场?那些公子会不会听完了,就没心情听下面的了。”

宜乐也点头:“温姐姐理应大轴。”

皇上改了主意:“那么就让俞家姑娘先上台,抛砖引玉。”

杨公公使个眼色,下人自去安排了。夏淑妃笑了笑:“除了如仪,苏姑娘和雯姐儿的琴艺也是不错的。”

提起苏怜妩,宜乐公主想到了什么,忽地一笑:“这苏怜妩啊,就是个乐痴,听闻她得了天水先生的筝以后,经常抱着它自言自语,有时候三更半夜兴致来了,觉也不睡,一直抚到天亮。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真是个有趣的人,若是她见了宫里的编钟和古琴,岂不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个么,晚上不就知道了?”

夏淑妃笑着打断两位公主的谈笑:“俞姑娘上台来了。”

两位公主止住话头,一同往高台上看去,只见一个妙龄少女抱着琵琶,端庄行礼。她穿着淡紫色织兰花的襦裙,外罩一件丁香色披风。众人的眼睛都落在她身上,她却目光清亮,嘴角含笑,似乎眼中,除了周围的姹紫嫣红,别无它物。

宜乐公主道:“这裙子的花样不是去年的么?我似乎见到雯姐姐穿过一条相似的。”

才说了一句,皇上的眼风望过来。宜乐公主赶紧闭了嘴,若是再打扰父皇赏乐,他可就要生气了。

夏之昂与温浥尘的目光落在俞婉言手中的琵琶上,皆有些惊讶。夏之昂偏头一看温浥尘,知他也认出了那琵琶来历,叹一声:“这俞家姑娘,胆子颇大啊。”

温浥尘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俞婉言唇边的那抹笑容,与师父凝秋子画了一幅满意的画作之后露出的笑容,如出一辙。这姑娘以前从未在贵族世家的圈中留下鸿泥雪爪,今日之后,怕是要改变了。

只见俞婉言调了几下音,眉目一凝,抬手拨弦。

仿佛下了一场细雨之后,林间花下,有芳华女子撑着结满丁香的油纸伞,打石桥上走过。眉间,是化不开的愁绪。叶尖的水滴凝成一线,落在伞间花上,沿着伞骨的弧线坠落,融进了桥下溪水中。

溪水无知无觉,一路涓涓向前。

弦声转急,似乎是水流加快了速度,由溪入河,由河入江,渐至奔腾呼啸,一往无前。众位公子只觉得身上的血液跟着江河奔涌,澎湃不已。

啪的一声,不知是谁再也坐不住,碰倒了桌子上的茶杯。而这一声很快被铮铮琵琶声所掩盖,无人理会。

大江潮涌,到了最高处,众人的心也跟着提到了最高处,却见前头已无道路,一泻而下。

下面,是一片寂静的海。所有的热血奔腾,所有的一往无前,在最后时刻,汇入大海,回归平静。

忽地,弦声一滞,面前的浩然大海倏然消失。众人的心境被猝然打破,不由得皱眉看向高台。温浥尘目光微澜,懂得藏拙,露个尖尖角却不一味争先,是个聪慧的姑娘。

俞婉言怀抱琵琶站起来,行礼告罪:“臣女学艺不精,亵渎圣听,望陛下恕罪。”

皇上也是有些遗憾:“可惜了可惜了,临到最后才弹错音。你这年纪,终究还是不能娴熟驾驭这曲中深意。不过弹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皇上没有怪罪,俞婉言直起身子,目光微漾。还未下高台,便听得有人吟诵:一片相思木,声含古塞秋。琵琶是谁制,长拨别离愁。

俞婉言偏头一看,却是原先坐在哥哥身边的那个蓝袍公子,察觉她的目光,紧紧地追了过来。

眉头一皱,俞婉言折身,将他的目光抛在脑后。夏之昂对宋子文摇摇头:“这曲子,恐怕不是道相思,说离愁那么简单。”

宋子文被驳了,心中不悦,推了推身边的俞融:“你家妹子弹的,你不应一首?”

俞融正在为妹子长脸而高兴,冷不防宋子文来这一出,支吾了半天,脸憋得通红,愣是想不出古今一首琵琶诗。

正自窘迫,一道清醇之声流入耳中:“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