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晨光满,春意凝。一年一度的牡丹诗会,终于在万众瞩目中来临。俞家姐妹都起了个大早,细细地梳妆打扮过后,在俞行敏与陶氏的殷殷嘱咐之中,登车前行。

俞融骑马走在最前面,俞婉妙嫌挤,自己占了一辆车,剩下的一辆,坐了俞婉言和俞婉湘。

两人都不是爱说话的主儿,车里一时有些沉闷。俞婉言坐了一会儿,见俞婉湘只是默默翻了一本书出来看,没有起话的意思。俞婉言只得掀了车窗,看看外面的热闹街景。

一溜的小摊子,此起披伏地叫卖,每个摊主都带着笑容,为生计奔忙。这是属于老百姓的,热闹的生活气息。

“老板,要一盒红枣水晶糕,热乎乎的。”一个熟悉的声音入耳,俞婉言循声望去,果然看到了一个强健高大的身影,她倏地放下了帘子。

俞婉湘从书中抬起头来:“姐姐,怎么了?”

俞婉言揉了揉眼睛:“不小心进了沙子,有些疼。”

俞婉湘疑惑地瞥了一眼窗帘子,又低下头去看书。俞婉言借着帕子擦眼睛的功夫,努力平复着翻涌的内心。是他,一定是他。就算经历了一世,获得重生,她也不会认错。

殷远思,他居然屈尊纡贵,到街上来买红枣水晶糕!俞婉言细细一想,是了,他极喜欢吃。每次从战场上回来,他的书房里,总是备好了一碟红枣水晶糕,有一次,他还给了自己一碟。

那时候的自己,欣喜地接下了,回来舍不得吃,直到坏掉。

俞婉言自嘲一笑。初初嫁入将军府之时,她也如同普通新妇一般,对丈夫带着仰慕的期盼。期望真如诗词中写的那样,琴瑟和鸣,岁月静好。

然而,在一个又一个冷冷清清的寂寥长夜之后,她那卑微的希望,终于一点一点熄灭,寸寸成灰。

“大姑娘,三姑娘,安宁侯府到了。”是俞婉湘大丫环碧丝的声音。

“知道了。”俞婉湘收起了书,偏头一看,俞婉言理了理鬓边的垂珠流苏,已做好了下车的准备。

两姐妹一同下车来,俞融和俞婉妙已经在门前等着了。夏家的大管家夏和,笑吟吟地和他们说话。

只听得俞婉妙问:“绮烟姐姐如今在哪处忙碌?”

夏和道:“二姑娘与侯夫人,大姑娘都在花厅,与宜乐公主,宜平公主说话。”

宜乐公主和宜平公主是皇室仅剩的两位未嫁公主,连她们都来了,恐怕各位王爷,也有可能露面。

俞婉妙一时心热起来,对后面下车的俞婉言和俞婉湘道:“咱们进去罢。”

正说着,忽见夏管家面色一变,朝身边的随从匆匆说了一句,那随从飞也似的入内去了。

俞婉言想到了来人是谁,双手紧紧地在袖中握紧。果然,听得一声悠长马嘶,夏管家急急忙忙地迎了上去:“殷将军,殷小公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来的两人都下了马,把马缰丢给跟随的副将,朝夏管家略略一点头。

俞婉妙偷眼看去,只见一人年纪稍长,大约二十余岁,生得高大威武,眉目灼灼,宛如骄阳在天,光辉满地。只是神情冷淡,一副生人勿进的隔离之感。而他身后的小公子,大约十六七岁,倒是生得温和一些,只是眉目郁郁,兼之偶尔掩袖咳嗽,似乎有不足之症。

听夏管家的称呼,他们应该是殷远思,殷远道两兄弟了。这殷家一门忠烈,上一代男丁全部战死沙场。殷远思十五岁就在阵前接过亡父的帅旗,立志要将羌族人赶出大弥朝西麓。多年在外征战,果然是一身凌厉之气。而他的弟弟,殷远道么,听说身子孱弱,很少出门。

俞婉妙心思转了转,忽地发现身边的俞婉言往后退了几步,隐在俞融身后,不由得呲笑一声。还是如此胆小,上不得台面。

“哎呀呀,殷大将军,嘉淳,有失远迎,万望赎罪。”

安宁侯府迎出来一位身着墨色长袍的公子,与殷远道年纪相仿,一双桃花眼,还未见人,便带了三分笑意。

殷远思淡淡道:“你唤我殷大将军,却唤远道的表字,这是何意?”

夏之昂笑嘻嘻:“不唤你大将军,怎能时时提醒大家,你的丰功伟绩呢。”

“你这小子。”殷远思没有生气,面上反而露出一丝笑意。殷远道在旁边咳了咳:“夏大哥不怕我大哥今晚把你灌趴下?”

“说到酒,我们府里新进了一批好酒,其中有两坛百年的照殿红,今夜殷大将军有口福了。”

“如此甚好。”殷远思一撩袍子,率先进去了,连眼风都没有往旁边扫一下,全然当俞家兄妹是空气,他对于不认识的人一贯如此。

俞融有些发窘,还好夏之昂临进去之前朝他们点头示意,夏管家又着人过来领他们进去,心情才平复了一些。

拨给俞家暂时休息的院子很小,倒也符合她们的身份。俞婉妙本来愤愤不平,但是丫环含芳出去打听了一圈,回来说因着人多院子少,有些院子还是两家混住的,方才丢开手,自去洗浴了。

还有一个时辰就要在众人面前露脸,必须得好好打扮。

俞融见妹妹都安顿下来,抬脚就往外走。俞婉言叫住俞融:“哥哥,你这是要去外院?”

俞融道:“你们这里无事了,哥哥就去外院安置。牡丹诗会哥哥有几个好友也来了,待会儿去会会他们。”

俞婉言犹豫了一下,想起前世的时候,哥哥出事是在晚上,现在应该没事。于是随意道:“哥哥,这是安宁侯府,切莫到处乱玩。”

“晓得了。”俞融被拘在家里小半个月,一遭会友,只觉得周身神清气爽,哼着小曲儿出了院子。

俞婉妙从水房出来,换了一身桃色高腰襦裙,同色披帛,上面的白色花瓣层层叠叠,像是泼洒上去一般,衬得肤色也娇艳起来。正自梳妆,外面来了个手捧托盘的丫头,笑道:“各位姑娘,这是从牡丹园里新摘下来的各色牡丹,还带着露水,给姑娘们添妆。”

俞家姐妹连忙称谢,丫头连说不敢,行礼退下了。

俞婉湘道:“一般牡丹的花季在四月,夏家有本事,让二月中旬就姹紫嫣红,你看那一托盘的牡丹,朵朵大如冰碗。这还是寻常品种,若是给公主,郡主的那些,不知如何稀奇呢。”

“要不怎么叫做牡丹夏家。”俞婉妙当先挑了一朵粉色的,对俞婉湘道:“湘儿快过来看看,你要哪一朵?”

俞婉湘看了一眼:“就那朵淡黄色的罢。”

俞婉妙笑道:“淡黄色那朵正衬你那件缃色绣折枝玉兰的襦裙,甚好。姐姐,剩下这两朵都是你的了,你看我们对你多好。”

挽云在俞婉言身后,暗自皱眉。托盘里只剩下了一朵大红和一朵白色的。要么太艳,要么太素。二姑娘先挑了,倒说出这种话来充好人。

俞婉言小声道:“多谢二妹妹。”

俞婉妙捏了捏花茎,一扭身梳妆去了。俞婉湘道:“大姐姐,我先去洗浴了。”

俞婉言没有异议:“三妹妹你先去罢,我再等等,无妨的。”

挽云在俞婉言的箱笼里找了找,半天拿不定主意。俞婉言想了想:“就拿那一套湖水绿的褙子罢,素净一些挺好的。”

挽云只得把衣裳拿出来放好。二姑娘三姑娘为了这次盛会,都备了七八套衣裙,随时可以换。大姑娘这里,加上身上穿的,只得四套。原先夫人说要送两套给姑娘,姑娘到底没有要,自去买了三套了事。

有名的成衣坊,大都卖的差不多了,姑娘这么迟才去挑,自然没有了最新的样式。不过,好歹料子是好的,不会被人看轻了去。

俞婉言对这些似乎混不在意,只是静静坐在一旁,挑了本带出来的诗集,默默看着。

一时姐妹三人都穿戴整齐,时间也差不多了。夏管家恰好也差人来请:“俞家姑娘们,蹴鞠就要开始了,还请移步平澜苑。”

三姐妹团扇半遮面,跟着丫头一路来到到平澜苑,平澜苑平整开阔,正中央是方形的蹴鞠场地。场地左边是公子们的案几茵席。而右边专门为女眷设置的数十道屏风之后,已经坐得七七八八了。

俞融看到妹妹们过来了,挤了挤眼睛。

俞婉言拿眼看去,俞融左右都坐着人,其中右边那着蓝袍的公子身形微胖,一直不错眼地看着她们,似乎是在品评菜肴一般,不禁皱眉,哥哥他认识的,都是些什么纨绔子弟,一看眼神,就不是正派人物。

俞婉妙朝着已经入座的俞融点点头,四周望了望,对俞婉言道:“我要和妹妹去找绮烟姐姐说说话,你先去坐着好了。”

俞婉言没有异议,很顺从地朝俞家的屏风里去了。有一些去过俞婉言及笄礼的姑娘,这次完整地看到了俞婉言的真容,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这下可以回去告诉家中母亲,多日前的一桩谈资,有了最后的定论。俞大姑娘果然是个容貌娟秀白皙的姑娘,只不过被刁奴给害了一次。

俞婉言淡定地接受打量的目光,绕过屏风。旁边一个穿青白绣紫蝶褙子,碧色湘裙,簪着浅紫牡丹的姑娘看见她过来,和气地笑了笑。

俞婉言回以一笑:“不知这位妹妹怎么称呼?”

“我姓梁,名唤曼语,今年十五,家父是谏议大夫。”

“原来是曼语妹妹,我是漕运使同知的大女儿,唤做俞婉言,也是十五岁。”

梁曼语便笑:“同是十五岁,为何俞姑娘就唤我做妹妹了。”

俞婉言内心笃定:“因着我是正月生辰,九成九是要比你大了。”

“呀,那让俞妹妹失望了,姐姐的生日,是正月初一。”

这就厉害了,是同龄人中稳稳的大姐,俞婉言愣了一下,甘拜下风:“原来还是我错了,见过梁姐姐。”

有了这一段话,两人彼此少了些生分。加上父亲品级相同,年岁相近,不觉生出别样的亲近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