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俞婉言轻飘飘地像一只在风中打转的花朵,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落在一个积了灰的窗台上。她透过窗纱上的洞往里面看去。那床上仰躺着一个人,一边裤腿空拉拉的。他双眼空洞地望着帐顶,没有一丝活气。
哥哥,是哥哥!俞婉言心下慌乱,想喊,却喊不出来,想动,也动不了。挣扎之间,门却开了,进来两个人,赫然是邢嬷嬷和春华。
邢嬷嬷嫌恶地掩了口鼻,挥一挥帕子:“总算是死了,这混账东西,命忒长,熬了六年才死了。”
“可不是。”春华一点也没有未亡人的伤心,啐了一口:“他妹妹倒是走在他前头,死了两三年了。”
“唉,夫人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全了名声,又除干净了心里的刺,以后,就能舒心过日子了。”
“我可不这么看,”春华笑道:“俞融过得越混账,越消沉,夫人越高兴。”
邢嬷嬷白她一眼,也笑道:“你的事儿也完成了,帐上有五百两银子,是为你准备的。你拿了另找一处地方过活,再也别回来。再嫁或是自己逍遥,你看着办。”
春华早想了一百种花银子的方法,只等着银子了。当下再也不肯多留一刻钟,很快回去收拾东西了。
“没眼色的蹄子,看把你高兴的。”邢嬷嬷对着春华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只可惜那些银子,你有命拿,没命花呢。”
屋里的气味令邢嬷嬷难受,邢嬷嬷看了一眼榻上的俞融,嘿嘿一笑:“大少爷啊,你可别怪老身啊,谁让你们一家人,都特别愚蠢呢,愚蠢的人,注定要成为聪明人的踏脚石,被踩在脚下,烂在泥里!”
说完,大笑出门。那一声声笑如同重锤一般,生生砸在俞婉言心上。
俞婉言心中一痛,猛地转醒,双目留下两行清泪。哥哥,上一世,果然未能善终。
幸好,这一切,全都会改变。哥哥,一定踏过所有厄运,完满地走到生命的尽头。俞婉言拭干净面上的泪,目光坚定。
守夜的浮月听到动静,连忙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略披了件外裳,就起身拿火折子。
屋里渐渐有了亮光,浮月偏头一看,原来是姑娘坐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方才被梦魇住,挣出了一头薄汗。
浮月连忙上前唤:“姑娘,没事儿,您是梦魇了,梦到的坏事儿都不是真的。”
俞婉言缓缓抬眸,深深呼吸几下,才平复心情。一看床前立着一个才留头的小姑娘,十二三岁,一团孩气。初醒的脑子艰难地转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叫浮月,是挽云临时从院里洒扫的丫头里提到屋里做事的。
“浮月,给我倒杯水。”
“好,奴婢一直把水壶放在炭火上温着,现在就可以给姑娘喝。”
俞婉言不由得多看她一眼,小小年纪,却难得做事有章法:“你倒是有心了。”
浮月回答得很老实:“挽云姐姐教我的。”
俞婉言暗自点头,心思单纯,又踏实肯干,以后提点一番,会是个忠心得用的丫头,挽云的眼光不错。
“浮月,给我拿一件披风并一个小灯笼来,我想独自出去走走。”
“可是姑娘,现在是半夜呀,外头冷呢。”
“我睡不着了,出去走一走就回来。”
浮月想不出其他劝姑娘的话了,只得去找了来,问:“要不要奴婢跟着?”
“不用,你自去睡。我在家里散步,难道还会丢了不成?”
“那,那姑娘小心。”
俞婉言看她稚嫩的脸皱得跟小笼包似的,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儿:“一会儿就回了。”
天黑兮兮的,只有手上的这一盏小灯笼发着光亮,像是茫茫原野里的一点萤火。俞婉言一面走,一面思考。
她的及笄礼,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外头传言她这个俞家嫡长女当日被奴婢陷害,在及笄礼上黄了容颜。但至于她究竟是什么模样,倒是云里雾里。
这比她前一世遭受丑化,越加胆小不肯见人,好上太多了。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不是么?
唇边浮起一个满意的笑容,俞婉言抬眸仰望天空的几点繁星,又陷入思索。
天气已经回暖,再过小半月,就是夏家的牡丹诗会,这对京城的世家大族来说,是一个极为位重要的日子。
牡丹诗会正值二月十四,花朝节。那日,京城的姑娘们会换上轻薄的春衫,手执团扇和兰草,结伴出去踏青。而公子们则穿上胡服、宽袖深衣,或是在山间骑射,或是在流水间以诗会友,莫不惬意。
而夏家的牡丹诗会,则是花朝节的一大亮色。
夏家极擅长花艺,尤其是牡丹,所以也称为“牡丹夏家”。家主夏照本是一个六品小官,因着妹妹容貌出众,一朝选在君王侧,从小小的才女做到了淑妃,这才飞黄腾达起来,封了一个闲散的安宁侯,悠哉度日。
某一日夏照摆弄花草,忽地心生感慨,觉得自家虽然荣耀,但是富贵荣华都系于妹妹一人身上,比起那些世家大族,终究是少了一份诗香底蕴。心头烦闷,唤了儿子进来喝酒。儿子夏之昂眼珠一转,便提出了举办牡丹诗会的建议。
夏照一拍大腿,让儿子放手去做,自己往妹妹夏淑妃那里递了消息,让她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皇上龙心甚悦,赞赏了几句,这牡丹诗会,就这么轰轰烈烈地举办了第一届。
这第一届,不仅出了几个出类拔萃的人才,还促成了几桩好姻缘,使得牡丹诗会的名声,就此传开。
如今,已到了第三届。正值皇上四十整寿,皇上放宽了参加的名额,朝廷五品以上官员的儿女,都能参加。俞行敏,堪堪吊在五品之末,正好满足条件。
上一世,她因为及笄礼的打击,越加胆小,不爱出门,也就没有参加牡丹诗会,倒是俞婉妙和俞婉湘两姐妹去了,见了未来夫君第一面。
而她的哥哥,由于冲撞了夏家大姑娘夏绮雯,被夏家打了一顿从后门赶出去,颜面尽失。原本有意将女儿许配给哥哥的人家,都打了退堂鼓,哥哥残了一条腿,颓废不已,越发不爱念书,整日饮酒消沉,心性就这么坏了下去。
俞婉言一直想不明白,哥哥也算是个和善知礼的人,如何会冲撞了夏绮雯。八成,是中了他人的圈套。
这一世,为了哥哥,她一定要去杜丹诗会。
一阵大风吹来,吹得俞婉言发丝纷飞,俞婉言怕灯笼被吹灭,稍稍用披风遮住了,躲进一旁的树影里避风。大约过了半刻钟,风停了,俞婉言正要从树影中出去,却听到了动静。
她心头一动,又退回了树影里。
“就到这罢,今夜门上的婆子赌输了几个钱,喝酒喝醉了。你速速离去,切莫轻易再来。夫人叫你办的事,你一定要办成。”
是邢嬷嬷的声音,这么晚了,她在和谁见面?俞婉言紧紧笼住灯笼,外面黑黢黢的,隐隐只看到两个人的轮廓,是高是矮,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
俞婉言竖起耳朵,想听另外一个人说话,然而那人只是站了一会儿,就走了。邢嬷嬷也不多停留,匆匆离去。
俞婉言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不会有人回转,方才出来。风吹树影,簌簌而动,仿佛有鬼魅在周围漂浮。俞婉言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提着灯笼回兰汀榭。
兰汀榭里却是亮着灯的,里面人影朦胧。俞婉言一推门,里面的人都站了起来:“总算回来了。”
兰嬷嬷道:“我的姑娘,以后大半夜还是少出门,就算出门,好歹也带个丫头,黑黢黢的,若是被什么蛇虫鼠蚁咬伤,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
兰嬷嬷几日前回了俞府,因着一次意外瘸了脚,不怎么外出,一心一意在内院伺候俞婉言。
俞婉言将披风脱了递给挽云:“嬷嬷,哪里就这么巧了,我一出去就被咬。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再说,我记得嬷嬷也是怕蛇的,你若是跟着我,也于事无补。”
“嬷嬷不怕。”兰嬷嬷笑道:“嬷嬷手上有药粉,只要洒上,保管让蛇虫鼠蚁有来无回。”
俞婉言偏头看她:“从哪里得来的?”
“庄子不是在乡下么,经常有毒虫爬进来,嬷嬷就去求个赤脚大夫要了药方制成药粉,特别管用。”
“原来如此,那么下次我带上药粉就行了。”
兰嬷嬷板起脸来:“还是想独自出去?”
俞婉言与兰嬷嬷对视片刻,败下阵来:“好,我听嬷嬷的。”
兰嬷嬷这才露出笑容:“挽云,浮月,伺候姑娘睡下罢,这离天亮啊,还有一个时辰。”
俞婉言本没有睡意,一看兰嬷嬷的殷殷目光,又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挽云为俞婉言脱了外裳,扶她上床躺下,浮月轻轻地放下帐子。
俞婉言偏头看着帐子外的朦胧灯光,一面听着兰嬷嬷和挽云浮月轻声嘱咐,一面想着今夜的事情。
能让邢嬷嬷深夜相见,肯定是个极为重要的人物。可是她什么都没有看清,如何能推断那人的身份?也许,陶氏与他是定日定时相见,下个月的这个时候,她再去原来的地点等一等,也许会再次碰到那人。
做了决定,俞婉言心神一松,坠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