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三恰好站在二人之间。
他看了一眼沈偃,又看了看裴知绥,疑惑道:“都傻愣着干嘛,这家伙就牵了一匹马,祖宗,你上来吧。”
青鸾本打算让他们乘王府的马车回去,但被沈偃以惹人注目的理由拒绝了,心想,那你俩就走吧,反正王府离皇城也不远。
但晏三似乎忘了,从这去晏国公府和裴府是两个方向,他与裴沈二人都不同路。
思忖间,裴知绥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本来安静地站在巷子另一侧的沈偃不知何时走了上来,接过小厮手里的缰绳,抬眸看他。
“就不用我送你了吧?”
晏三原是个机灵的主,可偏偏当下十分没有眼力见,忿忿不平地问了句:“分明就是偏心,送她不送我,万一本少爷在路上被歹人拐了呢?”
沈偃:……
半晌才道:“那先送你回去。”
于是晏三喜滋滋地走在前头,沈偃牵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马上的裴知绥一语不发,垂眸望着那只牵着缰绳的手。
他的手很薄,指节分明,手指过分修长,带着淡淡的凉意,握上去应该是温凉的触感。
沈偃忽然偏过头看她,“看什么看得这样出神?”
她撇了撇嘴,指着缰绳道:“其实我可以自己牵马的。”别说骑马,御马踏流星、弯弓射明月都不成问题。
而沈偃只是淡淡道:“这马认生,不牵着会发狂。”
晏三远远地补了句:“是啊,东宫的马都一个脾气,老爱使唤人,跟它主子一模一样。”
沈偃两步上前踹了他一脚。
晏国公府离梁王府不远,走两步就到了,晏三熟门熟路地翻墙入府,临走前还不忘给裴知绥递一个同情的目光。
他一走,整条长街就只剩下裴知绥和沈偃二人。
她轻抚着马的鬓毛,有些扎手,掌心处痒痒的,这触感一路沿着掌心攀上心头,导致浑身都有些僵硬。
夜风吹过蜿蜒的小巷时发出低声呜咽,与街上漫长的寂静交织着,沈偃就在这时开口,声音隐没在风声中。
“下次莫要再这样胡闹了。”
裴知绥低垂着眼眸,知道他指的是今夜擅闯梁王府一事,若非碰到了青鸾,恐怕她和晏三难以脱身。
昨日马车上含糊暧昧的问题萦绕在心头,加上今日青鸾吐露的当年真相,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偃。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他面向前方,看不见她的动作,正要开口,就听见身旁的人笑了。
“难得见你这么乖顺,真是……”话语一顿,却没继续说下去。
巷子里的呜咽声更浓了些,她一时没听清,不由得朝沈偃倾了下身子,“真是什么?”
马背上的重量倾斜,马儿十分不满地抖了抖身子,沈偃下意识伸手去扶,指尖却触碰到她的细腰,她在刹那间调整好姿势,垂眼望去时,那只手已经收了回去。
二人之间的气氛相当微妙,各怀着纷乱的心思,最后还是裴知绥扯开了话题。
“我以为,表哥不会管褚大人的事情。”
她来之前,同晏三稍微说了一点有关褚居墨修整黄河事情,此前沈偃与褚居墨几乎没有交集,她下意识认为是晏三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沈偃。
沈偃回头看她,下意识挑眉,“那你为什么要管他?”
裴知绥被他这话噎住,幽幽地瞪了他一眼,总不能摆明了告诉他,自己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吧?
“是因为皇祖母给你的画像?”
这话就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了,裴知绥小声咕哝一句:“那画像上的人可多了,又不止褚大人一个……”
马儿猝然停下,她以为到地方了,抬眼却发现距离郡王府还有一小段距离。
身侧的人凉凉道:“你还想有谁?”
许是这样的深夜太过难得,月色浓重,回忆在心头冒了尖。
裴知绥坐在马背上俯视着他,沈偃身量颇高,她垂眸盯着他的发冠,莫名想起青鸾的话。
夜风微凉,耳边清脆的嗓音一吹就散。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那场宫变,爹娘都还存活于世,该是什么模样。”
她顿了一会,又道:“我约莫还会是这样的性子,闯下不少的祸事,到了该议亲的时候,听从爹娘的安排嫁给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
“若是这样,我与偃表哥估计再无交集。”
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沈偃的心底忽然被针刺了一下。
他正想说些什么,裴知绥又道:“倘若能重来一次,我相信爹娘还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爹爹临死前曾言:‘宁杀我曹,莫伤陛下’,以己之躯换山河安定,又有何悔?”
“表哥,没做过,就不要认。”
长街上蓦地陷入沉寂,几缕风将裴知绥的额发吹起,轻扫过她的黛眉,眸光在月色的映照下闪烁,格外明亮。
自从十五年前的那场宫变后,沈偃的心底荒芜一片,明明下着绵密的薄雨,始终生不出绿意。
这一刻,荒芜间终于有了万物复苏的迹象。
他直直地盯着她,目光深沉,心底的某种念想就要挣扎开束缚着的牢笼。
裴知绥默然回视,像是也在等个答复。
长街远处忽然有了一丝光亮,摇摇曳曳,有人提着晃动的灯笼正往这头走来。
“是郡主吗?”
静默无言的气氛忽地被撕开一道口子,裴知绥翻身下马,衣衫擦过沈偃的前襟,留下一片淡淡的槐花香。
“对。”
“您终于回来了。”
裴知绥走上前,认出那是郡王府的小厮,是三婶用惯的,估计是三叔三婶发现她偷溜出府,特意吩咐人在此候着。
她走远了两步,方才那番暧昧不明的对话都随风散去,垂眸盯着灯笼上昏暗的光,倏地回头,沈偃正好从她身上收回视线,淡淡道:“去吧,孤看着你进府。”
她听话地转过身去,莫名心跳加快,浑身不自在。
从前闯祸后被沈偃抓回宫时,也不是没试过被他目送着离去,但那时候更多的是心虚、以及脱离责罚的松快。
此时,她感受到背后那道温沉的目光,心跳如擂。
直至踏入郡王府的大门,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才逐渐淡去。
身后响起了马儿的嘶鸣,她回过头去,正好与马背上沈偃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她的嘴角下意识上扬,轻快地转身离去。
朗月高悬,平淡的夜色不再索然无味,眉间终于有了一丝喜色。
皇后娘娘将马球场地设在宫中的流光殿内,球场三面设有矮墙,地面则用油浇筑,经工匠反复夯打后,平望若坻,下看犹镜,避免了尘土飞扬。
王侯世家的贵女们高坐亭台,远远眺望马球场上电光相逐的身影,偶尔兴起时也会下场打两杆,但那是少数,毕竟姑娘们此番赴宴的目的大多一致。
得皇后及太子青眼,入主东宫太子妃。
另一边,昭阳殿内。
裴知绥僵着脸,盯着晏三对珠珞她们端来的宫装挑挑拣拣。
“这件颜色太素,哪里称得上你家主子?”
“花样老气横秋的,不显气色,那件也不成,穿上腰身像个桃儿似的。”
“这件太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祖宗也是去选太子妃的……”
她忍无可忍地踹了晏三膝盖窝,转身接过最边上的缭绫,“穿这个。”
晏三看了一眼,脸拉得老长,“你奔丧呐?”
裴知绥:……
太后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对活宝,插了一句:“柯儿打算何时娶亲呀?恰好,今日也去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女子,姑母给你赐婚。”
晏三打了个寒战,侧过脸同裴知绥面面相觑,见她憋着笑转过头,他只好无奈地应道:“侄儿年纪尚小,考取功名后再谈婚论嫁也不迟。”
太后脸色一转,怒斥道:“你还记得你要科考啊?!哀家看你那心思都投在销魂窟里了!”
晏三识相地闭嘴,乖乖站在一边挨训。
太后其实也就嘴上说说,晏国公老来得子,却又中年丧妻,她心疼两位侄儿,不奢望他们有何大成就,只盼望成家立业,过上踏实日子。
训了半晌,裴知绥梳妆完毕走出来,太后望向她,眼角笑出细纹,“是你三叔带回的来的缭绫罢,花样不错,就是颜色淡了些。”
晏三小声嘀咕:“我就说么,奔丧似的……”
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被太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再度闭上嘴。
裴知绥两步上前,拉着太后的胳膊轻晃,“外祖母今日不去看看么?可热闹了。”
太后微皱的手掌抚上她的小手,掌心温热,动作有一丝停滞,随后笑道:“你们年轻人的玩意儿,外祖母上了年岁,就不去凑这热闹了。”
她眉眼依旧笑吟吟的,稍有些耷拉的眼皮下露出一丝戒备,“你也替外祖母多多留心,看看哪家贵女德行堪配东宫,回来告诉哀家。”
裴知绥默了片刻,才轻轻点头。
晏三的记忆还停留在少时同裴知绥背地里议论的,沈偃清心寡欲,大概率会出家的事情上,不自觉就把心声说了出来。
果不其然又被太后训斥一通。
作者有话要说:晏·好闺蜜·没眼力见·废话连篇·柯